王子朝说:“听说先生因观点不同而以委婉的说笑方式对我们进行了嘲骂。你这一 弄,我和我的朋友感到心里吃不住劲,感到心里有点窝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没 想到接下去他噗哧一声笑了,“没有啥,这没有啥,因为这是先生您所嘲骂,所以我们 半点也不生气。先生您是我大伯亲自举荐,进朝以后,为王室办事,兢兢业业,又受到 我家父王不止一次的称赞,我们是自家人,确实完全是自家人。”
“一点不假。光这不算,还有,听说,举荐你的姬如公曾和我的父亲有过交情。” 楚使臣熊绍在旁边接了一句,看他说话的态度也很真诚,“姬公公喜爱隐居,不知现在 又到哪里去了,如果他现在在朝,看到我们自家人闹了误会,定会笑得肚里疼。没想到 咱们闹了误会,没想到,真没想到。”
老聃先生笑了,他原以为他们是来找他算账的,没想到他们是来和解,他故意凑趣 说:“这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停了一下,他又说,“不管怎样, 这里头我不能算是没错,感谢你们恕我无礼。”
哈哈哈哈!三个人一齐笑了。
大家沉默一阵之后,王子朝十分认真而坦诚地说:“老聃先生,我听人说过,并且 听你非正式的承认过,说你下决心要建立起一种很大的学说,这种学说,上至天,下至 地,中至人,包括天道,人德,万事万物。你要人类懂得天地之规律,希望他们谦让, 不争,和谐,安宁,后其身,外其身,把自己的利益拿出来给别人;希望人们慈爱,良 善,真朴,自然,不妄为而为,为他人辛勤劳作,让万众福乐无边;听说你已默默为此 努力几十年。不知这些到底是假是真?”
老聃先生不知该当怎样回答,他纯真地看着姬朝,默认地笑笑,然后说:“殿下, 这,这该叫我咋说呢?”
王子朝见老聃已经正式承认,不再追问,就开始直抒自己的观点说:“先生的胸怀 我很佩服,先生的品德我很赞成,先生的学说大则大矣,可就是人们不愿实行。”
楚使臣熊绍并非恶意地插嘴说:“是的,先生的愿望确实不能算作不好,然而世人 对这样的观点总是不愿热情地给予理睬,说句不讨先生喜欢的话,这样的学说只能说是 大而不屑。”
老聃先生对于别人发表不同意见,不管是对是错,一向是并不忙于制止,而是充分 让人把话说完,他知道,不管怎样,不管多说还是少说,反正真的总归是真的,假的总 归是假的,要以善心去对待别人的不同意见,不能靠强词夺理堵塞别人的言路而不让真 谛发现,辩者不善,善者不辩。他笑盈盈地看着熊绍、姬朝,单等他们推心置腹以尽己 言。
“先生主张谦让,晚生不然,晚生反而主张争斗,夺取。”姬朝见老聃乐于听取不 同意见,就直言不讳地接续说,“争斗,再争斗,夺取,再夺取,这是人的最大本性。 人有恶,有善,善是虚假现象,恶是真实属性,为己舒服而争夺才是人的真实本性,我 就打算为满足己欲而争夺。要说满足己欲是恶,你所崇敬的我的父王也得算作是恶,要 说满足己欲是恶,我姬朝自己也得算作是恶。‘谦让’‘给予’之‘善’,是表面的, 暂时的,夺斗的恶性是普遍的,本质的,永久的。先生的未来学说主张谦让,违人本性, 不能应用,不是学说。你奋斗一生,建立一个不能应用的学说,一生劳而无功,不如不 去建立。你想,人们对你的学说不予理睬,嗤之以鼻,这学说能立起来吗?即如立了起 来,人们将它束之高阁,不去使用,等于无此学说。先生苦一生建立起一个等于没有学 说的学说,岂不是自己亏了自己!”说到这,停了一下,见老聃并无反感,赶紧接续着 说,“学说大而不屑,不如小而实用,争夺听起来不好,就是大有作用,兴者王侯败者 贼,现能争胜,现能享福,现能称侯,谁不夺斗,没谁的份,你不争夺,东西不往你手 里来。说什么‘让’即是‘德’,看看天下恁些封国,谁装傻子去让了?老聃先生您是 极聪明的,相信先生您会知道,聪明过甚就会转傻,会知道真正的聪明应当放弃不着边 际的空想去想一想糊涂人所想的实在东西!不管先生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反正我是对 您一片真心!最后,希望先生细想一下‘在特殊情况下,有极大智慧者,非智慧也;无 智慧者,才是真智慧也’的真正含义。”这个十分厉害的长庶子说到这里,将炯炯的目 光不无善意地转向老聃,希图从他的面色之中立时得到他对他的论述的反响,在两抹绝 顶聪明的眼光照射之下,智慧的老聃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见老聃先生因犹豫而表现出来的不知所措,王子姬朝意识到他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 迅速想起“向人宣传主张,话少了不饱,过多了厌烦,时间过短太仓促,时间过长多反 复,我应扣紧时间,说够说足,适可而止,抽身而去,让他自己回味,没有反攻余地”, 基于此种念头,就来个趁机而动,他和蔼地抽身站起,向他的那位没来得及充分发表意 见的楚国朋友看了一眼,对老聃说:“老聃先生,刚才晚生我和熊绍兄一块到这来的时 候,碰上母后,母后说让我们待会儿到她那里有事。我们为避免等待之中的焦急,就来 先生这里一叙,我们原打算借这点时间向先生请教,和先生一块讨论一下学说问题,没 想到晚生的话一发而不可收,将时间占去,使请教变成了晚生自己一人献丑,晚生的话, 是对也罢,是错也罢,望先生能够包涵。晚生的话如果有点道理,请先生给予笑纳,晚 生的话如若错了,下次特来请求指教。现在我们急等到母后那去,请先生多多见谅。” 说完就和熊绍一块出门而去。
老聃送走姬朝、熊绍,回到屋里,感慨地说:“啊!好厉害的长庶子,一代超人!”
老聃先生对姬朝的奸猾性格和耍弄手段深感不满。但是,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他 的论述不是没有道理。他不想承认他的理论,但是他觉得他的理论结实,沉甸;他不想 承认他的理论,但是他觉得他的理论不好推翻。他觉得他的理论残酷无情,赤裸裸的, 象一块冰冷的石头,虽又凉又硬,但是无懈可击。一个具有真正哲学家素质的人,对他 的最崇敬者的不合事理的理论也不能从心里勉强接受,而对于合乎事理的理论,即使这 理论出自敌对者之口,他也会在这种理论面前俯首投降。“为自己舒服而争斗……人的 本性……谦让,不争,象天道一样自然——我未来学说之魂,……大而不屑……难道是 我错了吗?……”他动摇了,支持他要建立未来学说的信念动摇了,第一次动摇了。
他真没想到,他的决心,铁的决心,在恶人屠刀面前都没动摇过的几十年来建立起 来的决心,会在一个年轻王子面前动摇起来。是的,他不能不去动摇,你想,一个有智 慧有抱负的人,他要建立起一种伟大事业,而且把这事业看得比生命还宝贵,譬如这事 业是一座金质的宇宙纪念碑,当他将要把碑立起的时候,有人突然对他说,“你这纪念 碑不是金的是泥的”,他也怀疑真的是泥的,难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会毫不动摇地, 连检查也不检查地继续去立那碑吗?他能不去细心检查,以求发现真伪,是金的则立, 是泥的则换吗?如果他确乎发现是泥的而毫不动摇地只把泥的当金的,那还能称作智慧 吗?不会的,他是不会不去动摇的。
我这将要立起的学说,难道真的错了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一连两天两夜, 他都没有停止思考这个令他费解之问题。
想啊想,心里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以后的一个清静的拂晓,他又经过一阵平心静气地细细思考,终于坚定地定下 了下面的腹内方案和决心:
“从今日起,我要全部停止我原来的那些既成的观点,要以王室之务为业,站在这 红尘的最高角度重新经历尘世。我要以忠实认真做好事务为报答,姬如公、燕普、景王 天子等人的恩德我尚且未报,做好王室事务,益国益民益社稷,就算是我对他们的好报 答。要去掉情绪和框框,进一步,再进一步客观冷静地观察世界,才能使立起的学说无 谬误。对尘寰不能忙着下结论,对宇宙不能忙着作解释。大器晚才成,我要待我的晚期 再开口,决不让‘学说谬误万世悲’。从今日起,我要冷睁双眼看红尘,冷睁双眼寻真 谛。待真谛对我早期之见权衡之后再说话。如若今生今世找不到全真之真谛,我宁愿今 生今世不开口,今生今世不动笔。”
这决心越来越结实。又一个三天以后,燕普进朝来瞧看他,在款待这位朋友的家宴 上,当姜信他们问起他的“学说”时,他竟然举酒正式宣布:我已是个没有观点之人, 因为我的“学说”已经应遏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