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这次巡游江南,所到之处甚多。
这日,同王尔烈、和-一干人臣来到平江地面。
平江,即今日之苏州一带。
平江,乃诗书礼仪之邦,人才济济,正因如此,他们往往看不起北方人。尤其是山
海关外,被他们认作是荒蛮之地,不屑一顾。
乾隆深知这种情况,更知道王尔烈出试江南、才华压倒三江的本事,便想压一压平
江文人学士的傲气。于是,他令平江地方官摆了一个“耆老宴”,邀平江地方的老书生、
老举人、老进士赴宴,以试试其才干。
酒席间,平江耆老不免说了些大话,什么“平江诗文压三江”、“三江诗文压塞北”
等等。乾隆听了,对王尔烈说道:
“王爱卿,这些你可听到了?”
王尔烈答道:
“听到了,平江确实多才子。不过臣的家乡也不示弱。这里有一首诗,不知当讲不
当讲。”
乾隆见王尔烈明白他的意思,便说道:“如此,何不讲来!”
于是,王尔烈当即吟哦道:
天下文章数平江,
平江岂能压我乡。
我乡文章数我弟,
我弟请我改文章。
其实,这诗并非是流传的打油诗,而是王尔烈即席口占。
平江诸才子一听,都暗自佩服。
平江的下稍,便是著名的苏州城。
这是一条水路,王尔烈还没有走过。他见乾隆和和-要走旱路,便说道:
“启奏圣上:微臣想从水路而行,如有因景而得的诗句,也会尽呈圣上。”
乾隆听了,笑道:
“就说你要坐船是了,还用说别的,自便吧,苏州会。”
这是条运河。摆船的是个落第秀才,颇有名气,姓曹,人唤“曹才子”。
曹才子摆船,有一个要求,不要船钱,而是要留下诗或联。
这会儿,他搭眼看了王尔烈一眼,见他那一身北方人的衣装打扮,便说道:
“你看到没有,我这船上有几个座?”
王尔烈看了看,说道:
“有两座。”
“都是哪两座?”
“前面的龙首,后面的后艚。”
“既然明白这个,那就请你到后艚去坐吧。如果有诗,自当别论。”
王尔烈一听,知道他没有瞧起北方人。王尔烈也清楚了解,这是长期以来南北文人
所留下的磨擦。这种情况,应该得以改变。今日逢这个良机,应该很好地教训一下曹才
子,让他代传江南学士,不要看不起北方人。他想到这里,看着客船正好扯着一片帆篷。
于是,他从怀中掏出笔墨,站起身来,随即在那船帆上写出一首诗,云:
可恨锃明偃月刀,
华容道上不攻曹。
只因留得奸曹种,
竟罚诗人坐后艚。
落款:“辽阳王尔烈”。
曹才子一看那诗,诗与字俱佳。再一看那落款,想到传说他主考江南的情形,知道
是大才子王尔烈到了,着实过意不去,随即说道:
“诗家,请龙首就座,不必坐后艚。”
接着,两个人便叙起话来,遂成为好友。待王尔烈到码头下船,曹才子便将那王尔
烈写过的船帆卷下来,保存起来,以为传世之宝。
初春三月,正是江南焙茶季节。村中的男男女女都携篮挎筐上山采茶,家家户户都
晾茶晒茶,忙个不休。
这日,乾隆、王尔烈一行走到西湖西南山的龙井寺。
老方丈蔼然法师好客,置茶款待。
饮茶间,蔼然要求乾隆给画几幅画,以为常存。他早就知道,乾隆是当今的有名风
流天子,诗画琴棋,无一不通。乾隆更是好胜,听了蔼然的所请,当即挥毫画了四幅水
墨丹青,称《仕女采茶四屏图》。
他画过后,便交给了蔼然。
蔼然满心高兴,爱不释手。但是,他发现美中不足的一点,那就是:有画无诗。于
是,他抬头看了看乾隆,那意思是让乾隆再给留下几句诗。其实,乾隆所以没有题诗,
那是专门留给王尔烈的。这会儿,乾隆见了蔼然的所请,便对王尔烈说道:
“王爱卿,你看朕的四屏画如何?”
“圣上笔下生花,堪称上品。”
“那么,就请爱卿给留下些诗句吧,岂不好上加好!”
王尔烈听了,只好答应下来。
王尔烈看了第一幅画,见上面画的是:茶树一丛,茅屋两间,茶女坐于其中。他略
加思索,题诗道:
茅屋座落万山中,
村南村北尽丛茗。
花后雨前忙不赢,
圣上朝问女茶工。
王尔烈看了第二幅画,见上面画的是:两个包头巾女子,手执茶篮,正在往山坡上
爬。遂题诗道:
晓起临装聊整容,
出户登山露方浓。
小姑小妇同携手,
圣问菘萝第几峰。
王尔烈看了第三幅画,见上面画的是:茅屋青烟缭绕,茶农正在焙茶。于是,他题
诗道:
茶农茅屋傍垂杨,
一带青烟护草堂。
明月蒙邀来作客,
圣上见女说茶香。
王尔烈看了第四幅画,见上面画的是:梅雨江南,时晴时阴。于是,他题诗道:
晒茶天色最难评,
细雨蒙蒙屡变更。
东山日落西山雨。
君说多晴却少晴。
蔼然看了这四首题诗,连连叫好。
不料,乾隆却说道:
“王爱卿,朕要问你:画面上本无有朕,然而你的题诗中却有“圣上朝问”、“圣
问”、“圣上见女”、“君说”,岂不是画蛇添足,节外生枝!”
王尔烈说道:
“启禀圣上:此诗实是禀圣上所画之本意,臣并未敢画蛇添足,节外生枝。”
“那么,那些语句可是由何而来?”
“圣上,此画是否为你亲手所作?”
“是朕亲手所作。”
“那么,画中所露出的意思,岂不正是圣上本意!”
乾隆听了,呵呵大笑,说道:
“好你个王尔烈,真是通晓君心啊。”
乾隆、和-、王尔烈一行,由杭州西南山龙井寺饮过茶,品过茗,便向杭州城里走
来。
途中,见一草,状似灯笼花,又似铃儿。问过路人,才知此草名为铃儿草。乾隆好
奇,以为此草名好听,便随口占了一联,云:“风吹不响铃儿草。”
随行的王尔烈听了,见路边有打碗花在摇曳。打碗花,也叫牵牛花,还叫鼓子花。
其名也很好听。于是,他脱口对上一联,道:“雨打无声鼓子花。”
乾隆一听,暗自叫好。
偏巧,他们来到杭州城里,天色已黑,便径直地进了行宫。这时,有主人登阁点灯
送上茶饭。大家用过膳后,便坐在躺椅上看书,以为逍遣。乾隆看了,便顺口说出一联,
云:
“等灯登阁各读书。”
王尔烈听了乾隆出的上联后,看了一下乾隆,见他移来椅子,依着身边的一弈架,
眼望着窗外,看着帘外风摇梧桐。
于是,灵机一动,对道:“移椅依弈一观桐。”
这副对联很各别,能够对上更是不易。上联的“等灯登阁各”和下联的“移椅依弈
一”各五个字,都是同音相谐,且动词“等”、“登”与“移”、“依”相对,名词
“灯”、“阁”、“书”与“椅”、“弈”、“桐”相对,数词“各”与“一”又相对,
真称得上千古妙联了。
此时,和-正在看一本名叫《烈女传》的书。他见王尔烈先后的将两个楹联的对句
都抢了去,便有些不太自在。于是,他对乾隆说道:
“圣上,自我大清开国以来,升平盛世,乐业安居,天下归一,万民欢欣,遂在诗
坛上出现一种嵌字诗钟。现在,王爱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正在兴头,不妨可以试试。”
乾隆听了,随和道:
“坤儿说的在理。那么,你就代朕给王爱卿出一嵌字诗钟来做,看如何?”
和-说道:
“正如我所想。我出的这个诗题,就是从我读的这本《烈女传》上来的,题目叫
《闺怨》,限用‘溪’、‘西’、‘鸡’、‘齐’、‘啼’五韵,诗中要嵌进‘一’、
‘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
‘千’、‘万’、‘寸’、‘尺’、‘丈’十六个字,诗应是七言律诗,如何?”
乾隆听了,心想:
“你和-这小子,也太是刻苛了,这样的诗,有谁能做得来!”
和-也自是得意,心想,王尔烈再让你在圣上面前贬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的好瞧。
没想,他刚将诗题和要求说出,王尔烈竟将一诗已悬在唇边了。那诗道:
六曲凭栏九曲溪,
尺书五夜寄辽西。
银河七夕秋填鹊,
玉枕三更冷听鸡。
道路十千肠欲断,
年华二八发初齐。
情波万丈心如一,
四月山深百寸啼。
众人听了,一时大哗,都赞扬王尔烈的诗思敏捷,文才过人。在坐的随行大臣王杰,
乃是乾隆朝大名鼎鼎的状元。但是,要能以这样快速度、这样高水平,做得出这样诗来,
也是难以成现。想到这里,他心里暗自佩服。随即,王杰又想起一种诗钟来,要试试王
尔烈的才华。于是,他说道:
“王翰林的嵌字诗,实在高人一筹,我等实不敢当。我现在出一回文诗,它的要求
是:每句从第四字起回文,回文接在下句前四个字上,使其轮回成章,妙然成趣。诗的
题目吗,就以圣上手中拿的这把小折扇为题吧。如何?”
王尔烈听了,说道:
“如此文字游戏,还劳状元郎大驾,实不敢当。然而,即然有邀,就只好献丑了。”
王尔烈说着,便诵出一首七言回文诗来:
手中执扇引清风,
扇引清风到身行。
风到身行凉且爽,
行凉且爽与仙同。
爽与仙同逢春夏,
同逢春夏别秋冬。
夏别秋冬无暑久,
冬无暑久周复重。
乾隆帝一听,见身边的这些学士、才子,以他手中的折扇作诗题,来考王尔烈,便
也生了兴致,随口说出一联,云:
“扇写丹青,一统江山在手。”
王尔烈听了,知道这是圣上出联,要自己作答。他略一张望,见王杰袖筒里带着一
册诗书。于是,灵机一动,答道:
“袖著典籍,无数圣贤并肩。”
对联极工,天衣无缝,大家都佩服至致。
翌日,乾隆、和-、王杰、王尔烈等一干人,又在杭州郊外漫游。
时近中午时分,他们择一家酒店坐下,等待用餐。
这时,由里间走出一男一女,前来待客。
那女子,很年轻,只在二八,长得又俏,青丝垂鬓,款款有致;那男子,已年迈,
年在七八,生得苍老,一头白发,行动迟缓。
乾隆见了,还以为这家是子孙店,这男女是祖孙俩,于是他过问了一下。这时,听
了答话,才得以知晓,这二人是夫妻俩,女的年方十六,男的年已五十六,相差四十年
庚。大家听了,都有些惊愕,一席无话。待大家吃喝完毕,走出屋来,便都以此引为笑
柄,纷纷谈论起来。
乾隆更是兴致颇浓,兼感叹不已,当即口占一诗,道:
二八佳人七八郎,
白发何须配红妆。
夜晚同入销金帐……
待乾隆说出这三句诗后,竟然断了思路,绝了下句,又一时地想不起来。他转头看
了看王杰,王杰又把目光投向了王尔烈。乾隆明白,于是向王尔烈问道:
“王爱卿,何不将下句接来?”
“未经圣上准许,岂能乱断诗思!”
“好,现在就让你接来。这是首绝句,四句,你把下句对上吧。但有一个要求,那
就是要切题,要含蓄,不能直露。”
“谨遵圣谕。”
王尔烈说着,便反问道:
“适才,所见那男郎怎生模样?”
王杰马上替乾隆接话道:
“一头白发。”
王尔烈听了,又接着问道:
“适才,所见那女子如何模样?”
王杰马上替乾隆答话道:
“满鬓青丝。”
“青丝若海棠是不是?”
“是。”
“白发似梨花是不是?”
“是。”
“这样一来,那句诗不是有了?”
“怎讲?”
“请听。”
王尔烈说着,便将那句诗吟出,道:“满树梨花压海棠。”
大家一听,,都报起好来。
乾隆好趣,见王尔烈诗思如此敏捷,又感他将男女之间的那事说得那样形象、准当、
无误,便让他再配上一首,另行悉说一遍。
乾隆是个风流天子。王尔烈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他略一思索,便吟哦道:
满树梨花压海棠,
蜂狂蝶懒销金帐。
白发满意悔红妆,
只唤佳人无唤郎。
大家一听,原是将诗句颠倒用了,确也恰当。
途中,见一碾房。一农家少妇怀抱碾杆正在碾米。少妇长得很秀气,娥眉秀目,苗
条纤细。乾隆一眼看到,便有些迈不动步了。
王尔烈见了,向乾隆问道:
“启奏圣上:微臣有题不解,想来讨教。”
“有何难题不解?”
“请问天下谁的力量大?”
“当然是朕的权力大。”
“请问天下谁为尊?”
“当然是朕为尊。”
“我看,不然。”
“此话何讲?”
“依臣看,世上力量最大者莫过于美女,为尊者当然也是美女。”
“何以见得?”
“圣上若无怪罪,臣下这儿有四句诗。”
乾隆一听王尔烈说诗,便让他快讲来。
王尔烈道:
“四大皆空唯色难,万乘君王爱娇颜。美女虽无千钧锁,圣上却围转团团。”
乾隆有些不悦,一时无话。
王尔烈见势,接着又说道:
“臣下尚有几句,万岁爷不嫌,且听我说来,还望斧正。”
乾隆正想要训他几句。此时,听他这样一说,便道:
“且说于朕听。”
“此乃是圣上适才所见到的景象也。”说着,王尔烈诵道:
登古道,过皇庄,
见一美女碾皇粮。
一双玉腕杆头抱,
两只金莲裙下忙。
汗流粉面花含露,
糠扑娥眉柳带霜。
轻帚扫,慢簸扬,
几番驻足整容妆。
勤而俭,贤而良,
可惜佳人配农郎。
乾隆听了。呵呵大笑,说道:
“王爱卿啊王爱卿,真是位难得天才。我本想要治你罪但也不能了,你的话都说到
朕的心坎里了。”
说着,君臣来到西湖岸边六合塔下。
乾隆抬头一看,见塔上有一匾额,匾额上题“虫二”二字。
乾隆不解,便边走边向身旁随臣问道:
“此二字,放在这里,当作何讲?”
和-好抢快,又想到一连几天也没能答出使圣上满意的诗或联,自是有些不自在。
这会儿,他听了乾隆的问话后,便首先答道:
“臣下略知一二。想当年,白娘子水漫金山寺,智斗法海失败,法海用金钵将白蛇、
青蛇二仙给扣在六合塔里了。蛇,亦是虫也。‘虫二’,即指此二蛇言。”
王尔烈听了,没有出声。
王杰听了,说道:
“我虽然尚不十分清楚,但是也感到和大人所言有些牵强。如果就此解说下去,岂
不浅白无物,还能配挂于这座名塔之上吗!”
乾隆听了王杰的话,也觉得是理,便没有再问,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他用树枝在地面上划拉几下,先写出“-”、“月”二字,然后将二字周边去掉,
便变成“-二”二字。“-”,可写成“虫”。于是,乾隆恍然大悟,对王尔烈说道:
“王爱卿,你说对不?”
王尔烈说道:
“对确是对,但尚未全对。”
“那你为啥不早早说出来?是不是因为朕说出来了,你也来个附会?”
“不,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更详”
“如何见得?”
“我已写好四句诗,那便是答案,早已压在六合塔下石头底,圣上可差人去取。”
这时,他们已经离开六合塔六十里路了。
乾隆好胜,便差人乘马去取。待取来展开纸签一看时,见正是王尔烈所书,那纸笺
上写道:
走出六十里,
六合塔藏签。
虫二非二虫。
风月本无边。
王杰一看,惊叫道:
“‘虫二’,乃是‘风月无边’意也。”
乾隆大悟,道:
“王爱卿,非昔曹子建所能比。曹子建七步成诗,你却在六十里地前就知道此时事
了,真是才高六十里啊。”
于是,王尔烈“才高六十里”的称谓又传遍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