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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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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编 第八章 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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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弗勒希》:狗的意识流
  《海浪》是一部极其艰深的作品。我们觉得这本书不容易阅读、不容易分析。作者本人为它耗费了多少心血,那是可想而知的了。在写完此书之后,伍尔夫又一次感到有必要写一点轻松的游戏文章,来松弛一下她过度紧张的神经。于是,她就开始写《弗勒希》。现在她又回过头来使用她所熟悉的那种意识流技巧。然而,这一次她不是写人的意识流,而是写一条小狗的意识流。
  与严肃的《海浪》相比,《弗勒希》近乎儿戏。罗伯特·勃朗宁和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之间的恋爱轶事,当然非同儿戏。但是,从巴雷特小姐的一条小狗的视角来观察这一段恋爱经历,又当别论。伍尔夫根据一个大胆的设想来创作这部小说,书中的一切情景,皆通过小狗弗勒希的感受来加以表现。同样一件事情,对于人类和对于一条小狗来说,其意义大不相同。伍尔夫发现,要写这样一部小说,并不像她原来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因为此书的主题既有其轻松的一面,又有其严肃的一面,很不容易处理。
  1845年1月10日,罗伯特·勃朗宁写信给伊丽莎白·巴雷特小姐,对她的诗才表示仰慕。此时伊丽莎白已经在诗坛崭露头角。她少年时期曾坠马受伤,瘫痪在床,年龄已有三十九岁,看来已无结婚的希望。经过几个月的书信往来,伊丽莎白决定会见那位比她年少六岁的诗人。不料两人一见钟情。罗伯特向伊丽莎白求婚,起初被她所拒绝。但罗伯特并不灰心,继续向伊丽莎白求爱。他们俩终于在1846年9月12日秘密结婚,并于婚后一个星期私奔,因为她害怕父亲会阻挠她的婚事。巴雷特先生获悉伊丽莎白私奔,不禁勃然大怒,他终身没有宽恕心爱的女儿的背叛行为。结婚之后,伊丽莎白的健康状况显著好转,她和罗伯特在意大利过了十五年恩爱的夫妻生活。他们幸福的结合,成为文坛的佳话。
  伍尔夫以伊丽莎白和罗伯特的恋爱经历为基础来构思这部小说,但是,为了服从小说艺术的特殊需要,她又毫不犹豫地作了某些变动。例如,弗勒希曾经三次被偷狗贼所窃,书中却只写了一次。伊丽莎白在认识罗伯特之前,在诗歌创作方面已颇有成就,作者对此亦略而不谈。伍尔夫在书后注明,勃朗宁夫妇之间的信件和伊丽莎白的诗歌,为弗勒希的这本传记提供了素材。但是,她并未列举当时已经出版的几本勃朗宁夫妇的传记作为佐证。她所追求的不是外表的真实,而是内在的真实。因为一条小狗显然不可能像书中的弗勒希那样懂得日期,认得出罗伯特·勃朗宁的笔迹。虽然这个故事是由一位全知全能的叙述者来讲述的,但是,在大部分情况之下,她局限于那条小狗的视角。
  此书的开端部分,就显示了这特殊的视角。第一个场景不是在伊丽莎白·巴雷特小姐的闺房之中,而是在弗勒希出生的茅舍里。幼年时代的弗勒希,在开阔的田野里自由自在地游荡,和各种各样的犬类追逐嬉戏。作者以犀利的笔触讽刺了当时英国社会中等级森严的门第观念。她说,要确定一条狗的高贵血统,要比确认一个人的高贵身份容易得多,因为犬类的身份等级是由“养犬俱乐部”来鉴定的。弗勒希头部光滑干净、鼻端黝黑,两耳低垂、四肢和尾部有漂亮的卷毛,足以证明它是一条纯种的西班牙卷毛小猎犬,它自己也为此感到骄傲。弗勒希的第一位女主人米特福德小姐,把它作为一件珍贵的礼物赠送给巴雷特小姐,因为她对这位终年不离病榻的女诗人不胜同情,她希望这个活泼的小伴侣会给女诗人单调寂寞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
  弗勒希发觉它很不容易适应伦敦的生活。巴雷特先生的住宅里充满着各种奇特的气味。它的新女主人的卧室里有许多精致的装饰品,低垂的窗帘使室内光线昏暗。最使它受不了的,是它的新主人整天把它关在房间里,即使女仆带它到花园里散步之时,也紧紧地拉着系在它脖子上的锁链,毫不放松。但是,新主人给它吃各种细软的食品,时时给它以爱抚,使它渐渐地爱上了她。对于自由的向往和对于新主人的忠诚这两种情绪在它的心中矛盾冲突,使它觉得痛苦。后来,它对于新主人的忠诚终于占了上风,它就安下心来,成为女主人卧室里最亲密的朋友和伴侣。
  从1842年到1845年,弗勒希和它亲密的女主人在一起,躺在一个“铺了软垫、生着炉火的洞穴里”。弗勒希觉得这是一个温暖舒适的窠儿。但是,一个陌生人突然闯入了这个温暖的洞穴,扰乱了它平静的生活。此人就是罗伯特·勃朗宁。伊丽莎白爱上了他。她焦急地等待他的来信,她把这些信件反复阅读、爱不释手。在他来访之时,伊丽莎白兴高采烈、谈笑风生。在他离去之后,她悄然沉思、凝神冥想。她对弗勒希毫不理睬。它那活泼调皮的举动,曾经给她寂寞沉闷的闺房里带来了一丝生命的气息,博得了她的欢心。现在罗伯特已经在她心中点燃了生命和爱情的火焰,她已经不再需要它了。弗勒希的反应是强烈的。它曾经和亲爱的女主人一起生活在温暖的洞穴里,但是,现在“洞穴里炉火熄灭了,变得又阴暗又潮湿”,亲爱的女主人离开了洞穴,和那个男人在花园里亲热地谈话,把可怜的弗勒希撇在一边,让它独自在这阴暗的洞穴里受苦。这一切,全是那个陌生男人带来的祸害。因此,当这个男人企图走过来同它亲热一番,它就绷着脸不睬他,甚至还在那只向它伸过来的戴着手套的大手上咬了一口。但是,这些策略都毫无用处。一年之后,弗勒希不得不让步妥协。因为它发觉,那个陌生人已经和它的女主人结为一体,不可分离了。“如果它咬了勃朗宁先生一口,那么它等于也咬了她一口。”作者解释道,弗勒希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它长期和人生活在一起,它对于人类感情的变化是十分敏感的。于是,弗勒希终于成为“那件最光荣的事业中的三个同谋者之一”。虽然它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事业”,它预感到将要发生某种重大的变化。
  在这重大的变化尚未发生之前,却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弗勒希被人偷走了。实际上这是一件小小的绑架案。这个不幸的意外事件,多少给我们揭示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社会问题。这是一个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社会。在贫民窟里,房屋破旧、蚊蝇孳生、疾病流行。有些贫民铤而走险,就干起了绑架太太小姐们的爱犬的勾当。偷狗贼寄来了最后通牒:巴雷特小姐必须付一笔赎金,否则弗勒希小命难保。巴雷特先生和罗伯特警告伊丽莎白,不可与这种亡命之徒交涉。但是,伊丽莎白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赎回她的爱犬。弗勒希终于回到了女主人身边。不久之后,罗伯特和伊丽莎白就带着弗勒希私奔出国,到意大利去了。弗勒希心中窃喜,因为它总算离开了这个偷狗贼和暴君的世界。
  弗勒希惊奇地发现,在意大利的犬类社会中,没有种族门第观念。它不禁怀疑:为什么这儿没有“养犬俱乐部”来鉴别犬类的血统?作为一位“被放逐的王子”,它享有很高的威望与前所未有的自由。弗勒希也注意到意大利的新居和英国的老宅之间的区别:房间里那些厚实的壁毯和深色的印度绸,现在都换成了色彩鲜艳的丝绸和细薄的白纱。
  罗伯特和伊丽莎白夫唱妇随,他们一起阅读、写作、旅游,还生了一个儿子。弗勒希总是追随于主人的身旁。但是,遇到适当的机会,它也会溜到屋外去,向那些意大利狗儿们吹嘘一番,谈谈它在英国伦敦的生活,或者躲在一个角落里沉思爱的奥秘。对它说来,爱是某种“人类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事情——纯洁的爱、单纯的爱、永恒的爱”。爱使它的种族绵延不绝,爱把它和主人紧密相联。
  伍尔夫写道,在各种生物之间,特别是在某些动物之间,存在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弗勒希和它的女主人,甚至在外表上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当弗勒希和伊丽莎白·巴雷特小姐初次见面时,他们互相凝视着,非常惊讶地在对方身上认出了自己的影子。它有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在她的脸颊两旁,也有两绺和它的耳朵极其相似的毛茸茸的卷发。他们的眼睛都是又大又亮。他们的嘴巴又都是很宽。这些相似之处,使他们在心中思忖:“这就是我……但是,又是多么不一样!”
  他们俩截然不同,然而,又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是不是他们互相补充,把对方身上潜伏着的因素完整地表现了出来?她很可能就是——那一切;至于它——就不可能。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最宽阔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把他们互相隔离了。她会说话。它是哑巴。她是女人;它是狗。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他们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是如此遥远。
  伍尔夫认为,所有的个人本体,都是宇宙整体生命中的一个部分,因此,在个体与个体之间,往往会产生极其密切的联系。在伊丽莎白与弗勒希之间,她就看到了这种联系。在这本书中,又出现了一些曾经在前面几部小说中反复出现过的主旨和论题。一些感觉意象唤醒了积淀于弗勒希心灵中的集体潜意识。当它在奔跑时,或者当它想象自己在田野里奔跑时,它好像嗅到了野兔和狐狸的气味,在它身上激活了“一千种本能,释放出亿万种记忆”。于是,在它的想象之中,它看到了它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景象,它听到了古代西班牙猎手们的吆喝声,听到它们手中马鞭的噼啪声,看到一些和它自己一样的卷毛小猎犬在猎手的骏马前面奔跑。弗勒希也有它的心理时间,它在其中越过了个体生命的界线,和它祖先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在勃朗宁夫妇的婴儿刚刚诞生之时,主人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个新的小生命吸引过去,它几乎被人们遗忘了。弗勒希不禁垂头丧气。这种忧郁的情绪延续了两个星期。但是,因为它是一条狗,时间对它说来似乎就膨胀了:“几分钟相当于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相当于几天。”它的忧郁心情,如果“用人类的钟表来量度,可以说实实足足延续了六个月之久”。伍尔夫的这段描述,使我不禁想起了“度日如年”这个中国成语。
  这部小说表明伍尔夫对于周围环境的观察能力异常敏锐。她把观察所得的印象,通过弗勒希的视角和感觉表现出来。“勃朗宁夫人用眼睛观察的地方,它用鼻子嗅;勃朗宁夫人用笔写作的地方,它也用鼻子嗅。”嗅觉是弗勒希的主要感觉。当弗勒希由农村迁入城市、由女主人的卧室走到伦敦的街头、由英国迁往意大利,它首先注意到各种东西的气味和质地的变化,然后才注意到它周围的景色。它嗅到了美酒、皮革、洋葱和教堂里奇特的香味。从窗户里倒出来的一顿山羊肉和通心面的残羹,灼热的阳光,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用砂砾和鹅卵石铺砌的粗糙的路面,这些就是它对于意大利的印象。伦敦却有各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气味……那些锈蚀的铁栏杆苦涩的气味;从地下室里飘上来的各种直冲脑门的香味”。当它在伦敦的街头漫步,女人的裙角轻轻拂过它的脑袋,使它觉得十分惬意;马车的轮子在离它鼻尖一寸之处飞快地擦过,叫它大吃一惊。
  在《达洛卫夫人》和《到灯塔去》等作品中,伍尔夫已经充分发展了转换视角的技巧。《弗勒希》完全局限于一条小狗的视角,在这方面可以说毫无突破。对于没有读过勃朗宁夫妇传记的读者来说,这本小说常常会使他们产生许多有趣的疑问和悬念,因为他们从书中所获得的信息,完全局限于弗勒希的视角。例如,伊丽莎白·巴雷特小姐于1846年收到一系列信件,她看信时大声朗读。但是,一条小狗听不懂这些复杂的语言,于是读者对于信件的内容也无从知晓。他们只能猜想这些信件相当重要,因为弗勒希注意到它的女主人读信时内心十分激动。直到仆人在伊丽莎白的闺房门口通报“勃朗宁先生来访”,弗勒希从他身上嗅出了那些信的味儿,读者才知道这些信件出自谁的手笔。那些原来不知内情的读者,发现自己心中的疑问逐渐解开,自然觉得有趣。至于那些熟悉勃朗宁夫妇的生平和恋爱经历的读者,发现他们自己是掌握书中密码和隐秘含义的知情者,因此也觉得兴味盎然。
  此书含有丰富的感觉印象、曲折的情节和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它和伍尔夫那些充满哲理的严肃作品大不相同。那些严肃的作品令人思考,这部轻松的小说使人愉悦。我想,对于作者和读者来说,它都是一种必要的调剂。
  二、《岁月》:家族编年史
  在《海浪》中,伍尔夫遵循克莱夫·贝尔的“简化”原则,将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事实统统删除,只留下她认为“有意味”的成分,因此这部小说显得抽象而空灵。写完《海浪》之后,伍尔夫的创作峰回路转,她在《岁月》这部作品中吸收了大量的事实,试图从整体上来把握生活。她在日记中写道:
  它将是一部散文小说,称为《帕吉特家族》——它将要包罗万象,囊括两性、教育、人生诸方面的问题;它要像羚羊一般,轻捷有力地向前跃进,越过悬崖绝壁,从1880年奔向此时此地。……我发现,自己为了换换口味,对于事实极感兴趣,对于拥有难以胜数的大量事实极感兴趣。
  我想,我开始抓住了整体。在此书的结尾,日常的正常生活中的那种压力,将会继续存在。它并不说教,但是,它将包含不可胜数的思想观念——历史、政治、女权运动、艺术、文学——一言以蔽之,它将概括我所知道的、感受的、嘲笑的、鄙视的、喜欢的、赞美的、憎恨的,等等方面。
  伍尔夫把大量的事实和观念,纳入一部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史,表现了帕吉特家族从维多利亚时代后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将近半个世纪的经历。然而,这不是完整的经历,而是挑选出来的一些片断。这不是一部线性叙述的严格编年史,而是“羚羊跳崖”式的断断续续的记录。全书分为十一章,每章冠以一个年份,从1880年直到“当今的日子”。帕吉特家族祖孙三代的出生、婚姻、事业、成功、失败、死亡,一般不是由人物直接地自我表现,而是由作者的叙述或其他人物的对话来间接地揭示。每一章代表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部分,首先是关于时间、季节、气候、社会政治状况诸方面的宏观描述,然后再缩小视野,集中到帕吉特家族的具体情况。
  伍尔夫的意图,是要把《海浪》和《夜与日》这两本书的优点结合在一起,把《岁月》写成一部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两种因素兼而有之的作品,从而提高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的再现能力。因此,她把一种散文诗插入到各个章节之间。在各章之前,都有一段引子,它比正文视野稍宽,涉及的信息稍多,但它不像《海浪》的引子那样,成为严格独立的、具有特殊象征意味的附加部分。这部小说的引子和正文是密切地合为一体的,它有点类似剧本中每一幕之前有关背景、道具、动作的说明文字。例如,在第一章的引子中,作者描述了那一年的春季气候变幻无常,不论是伦敦西端的贫民或东端的富豪,都感觉到气候反常。在住宅区里,女仆们在准备茶点。接着她就在正文中具体描述帕吉特全家用茶点的场面。可见《岁月》的引子和正文是浑然一体的。在引子和正文中,都有一些背景描述。在引子中,除了背景描述之外,也包括一些具体的人物、事件、细节。在引子和正文中,全知全能叙述者的视角都占统治地位。因此,引子和正文是不可分离的。在引子中描述的各种事实,为帕吉特家族的经历提供了一个框架。这个家族包括艾贝尔·帕吉特上校和他的儿孙,也包括他的兄弟迪格比·帕吉特及其儿孙。此外,还有作为陪衬的表兄马隆家族。
  小说开始于1880年春天,艾贝尔·帕吉特上校的夫人罗斯·帕吉特逝世的日子。地点是帕吉特家的邸宅“阿伯康·特雷斯”。当时帕吉特家的长子爱德华正在剑桥大学念书,长女埃莉诺二十一岁,次子莫里斯在学习法律,次女狄莉亚梦想要成为爱尔兰民族英雄伯耐尔那样的革命家,第三个女儿米莉想要取代她的母亲而成为家庭主妇,幼子马丁和幼女罗丝才十多岁。帕吉特家的子女正在为了失去他们的母亲而悲痛,艾贝尔上校却在此时把他的情妇带回家中。接下来叙述的焦点就转移到在剑桥读书的爱德华身上,引入了马隆教授一家。爱德华爱上了马隆教授的女儿凯蒂·马隆。这一对表兄妹的爱情,使我们想起了雅各和克拉拉之间的关系。爱德华收到家书,把母亲病逝的噩耗通知马隆一家,这就很自然地把两个不同的地点发生的情况联系在一起了。最后,作者的笔锋一转,又回到了伦敦的邸宅,描述夫人的葬礼。帕吉特夫人之死,是本章的中心事件。天气是阴沉沉的,断断续续地下着雨,形成一种令人压抑的气氛。
  第二章是1891年。凯蒂·马隆结了婚,住在农村。米莉也结了婚,她的丈夫唯一的兴趣是打猎。爱德华和莫里斯都有了他们自己的事业。埃莉诺在“阿伯康·特雷斯”邸宅侍奉她年迈的父亲。作者以1891年10月6日作为一个标本,来概括她的日常生活。这一天,她和父亲在报上读到关于爱尔兰民族英雄伯耐尔逝世的消息。上校到他的兄弟迪格比家中去,本来打算和弟媳尤金尼亚讨论他情妇的问题,不料适逢他的侄女麦琪生日。他看见麦琪和她的妹妹萨拉燃起篝火,焚烧秋天的落叶。这一章的中心,是伯耐尔之死和焚烧枯叶。这一章的主要人物是埃莉诺和艾贝尔。通过埃莉诺,我们获悉了她的弟妹们的去向:马丁在印度,莫里斯在法院,狄莉亚在贫民窟里。
  第三章是1907年仲夏夜。迪格比、尤金尼亚和麦琪要参加舞会。萨拉因病睡在床上看书。她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舞曲音乐,仰首凝望空中的明月,心中感到惆怅。后来那三人从舞会归来,麦琪把舞会的情景告诉妹妹,尤金尼亚还为姊妹俩跳了一次华尔兹舞。作者通过这个月光皎洁、轻歌曼舞的夜晚,表现了在大战前夕伦敦的社交生活。
  第四章是1908年寒风凛冽的3月。马丁从印度归国,他到伦敦探望叔父迪格比,不料迪格比和尤金尼亚都已逝世,房屋已卖给他人。马丁和罗丝回到老家“阿伯康·特雷斯”,给他们开门的仍然是老仆克罗斯比。艾贝尔上校已经老态龙钟。埃莉诺也成了丢三忘四的老处女。为了照顾父亲,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马丁和罗丝一起回忆童年时代的生活,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感情纽带。
  第五章是1910年5月7日。这一章描述了帕吉特家的两代女性在一个被男性所统治的社会中的生活。在本章中经常出现的意象是春天和鲜花。麦琪和萨拉一起住在伦敦的一个低级公寓里,罗丝来和她们共进午餐。饭后萨拉和罗丝去参加一个政治聚会,在会上遇见了埃莉诺和凯蒂。凯蒂送埃莉诺回家,然后去欣赏歌剧。在晚餐桌上,萨拉告诉麦琪那次政治聚会和姊妹们的情况。这时,街上传来一声呼喊:“皇上爱德华七世驾崩!”在本章中,作者还是使用全知全能的叙述方法,但是穿插了几次视角的转换。起先是从一个卖花者的视角来观察萨拉和罗丝这两个人物,后来又通过埃莉诺和凯蒂的视角来叙述。
  第六章是1911年秋天。帕吉特上校已经逝世,“阿伯康·特雷斯”老宅已无人居住。五十五岁的老处女埃莉诺到农村去探望她的弟弟莫里斯和弟媳西莉亚。姑嫂俩聊天时,透露了关于其他亲属的消息。例如,罗丝由于积极参加政治活动而被法庭传讯,麦琪和一位法国人结了婚。莫里斯的儿子诺思和女儿佩吉,对于家庭中的保守传统表示反感。埃莉诺在莫里斯家中,出乎意料地遇见了少年时代的恋人威廉·沃特尼爵士。埃莉诺觉得,她在精神上和威廉比较疏远,而和孩子们更为亲近。因为她感到她的生活也是“刚刚在开始”。父亲已经死去,她独自一人,只需对她自己负责,而不必再为别人负责。这对她说来,是一种新的生活。
  第七章是1913年1月。埃莉诺给了克罗斯比一笔养老金,把“阿伯康·特雷斯”老宅卖了。她离开了那埋葬了她的青春的老家,心里有一种轻松之感。她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克罗斯比却觉得凄凉寂寞。她感到自己和往昔的岁月隔绝了,又看不到将来的希望。她拿了一些老宅中的物品留作纪念,又把帕吉特家的狗也带在身边。但是,那条狗也老了,不久就死去了。克罗斯比每周去看望马丁一次,给他洗洗袜子。马丁觉得这个世界和他的家庭中都潜伏着危机。一切都是谎言。他的父亲用谎言掩盖他和情妇之间的关系。他用谎言来摆脱克罗斯比的关心。
  第八章是1914年。在这一章中,圣·保罗教堂的大钟不断地报出客观时间。这使我们想起《达洛卫夫人》中的时间处理方法。本章主要是通过马丁和凯蒂的视角来叙述。马丁在街上遇见萨拉,请她一起用午餐。饭后他们在公园里遇见了麦琪和她的孩子。晚上,马丁又应邀参加了凯蒂的宴会,他觉得凯蒂不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主人。晚宴草草结束,凯蒂乘车回到郊区的住宅。她觉得往事不堪回首,一切皆如过眼云烟。本章的引子,先描述宁静的乡村生活,然后转向喧闹的城市情景。本文则恰巧相反,从伦敦熙熙攘攘的街道、游人众多的公园、亲属团聚的宴会,过渡到宁静的乡村生活。但是,这宁静不久即被战争所破坏。
  第九章是1917年冬天。第一次世界大战尚未结束。伦敦实行了灯火管制,街上一片漆黑。麦琪和她的丈夫伦尼,邀请埃莉诺、萨拉和她的朋友尼古拉斯到他们家共进晚餐。敌机突然开始空袭,他们只得躲入防空洞中,身上裹着毯子,来抵挡地下的潮气。炸弹在离他们不远之处爆炸。他们尽可能说一些轻松的笑话,但是仍旧无法驱散笼罩在心头的阴影。空袭之后,埃莉诺通过谈话逐渐了解她的后辈们的生活。她觉得伦尼是一个能干体贴的好丈夫,但她自己虚度年华,已经不可能得到麦琪和伦尼那种幸福的家庭生活了。因此,在本章中,不论从国家的命运或个人的生活来考虑,都有一种失落感。
  第十章是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但是毫无欢乐气氛。这是本书中最短的一章,通过帕吉特家的老仆人克罗斯比的视角来叙述。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已经饱经忧患,因此,对于欢庆胜利的隆隆礼炮之声,没有多大反响。甚至气候也令人不快。这是11月中一个多雾、潮湿、“死气沉沉”的日子。
  最后一章是“当今的日子”,由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跳跃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法西斯分子在德国和意大利已经攫取了政权,威胁着欧洲和世界的和平。埃莉诺不胜愤慨。她痛恨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她对佩吉说,即将到来的新的战争,“意味着我们所珍视的一切都将毁灭,”包括“自由和正义”。然而,佩吉却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早已将这一切都彻底埋葬,现在她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丢失的了。她觉得,她的长辈居然对那些“早已被人们所毁灭的东西”仍旧怀有信心,简直是不可思议。
  在这一章中,埃莉诺遇见了佩吉和诺思,诺思遇见了萨拉,最后由狄莉亚请帕吉特家的全体亲属到她家聚会。这次家庭宴会分别从埃莉诺、诺思和佩吉的视角来叙述。埃莉诺是帕吉特家长辈中的代表,她垂垂老矣,但是她仍然发现了一些新的可能性和一种更有希望的生活方式。诺思和佩吉代表年轻一代。对于美好的往昔岁月的传说,他们感到困惑不解。对于眼前的艰难困苦,他们又觉得难以忍受。回顾和瞻望、过去和将来、变迁和永恒、老年和青年,这些对立的因素构成了本章的主题以及这部小说的主题。
  诺思在家庭宴会上思考着种族绵延的模式:“男人们被打死了,妇女们却生产了无数的婴儿。那些婴儿将来又会生产出其他的婴儿。”埃莉诺想到了人类的家族:“有这样一个模式,这样一个主题,就像乐曲中的主题一样,不断地重复出现。”她觉得非常高兴,因为这种循环的模式不仅仅是简单的重复,其中也包含着进步的可能性。她相信,有可能出现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人类将变得更加成熟。因此,本章既是另一次世界大战的前夕,又透露出新世纪的曙光。
  在小说结束之前,老一辈的兄弟姊妹们站在窗前,宛若一组石头雕成的群像,成为一个永恒的象征。东方的曙光使窗外的世界显得干净、新鲜、一尘不染。埃莉诺注视着一对年轻夫妇穿过马路。那位丈夫打开了房门。夫妇俩在门口站了片刻,好像他们不是要进入一个新的家庭,而是站在新世界的门槛上。这一系列的象征,使这部小说的结尾染上了一丝乐观主义色彩:“太阳升起来了,在那些房屋上方的天空中,弥漫着一种异常美丽、单纯、和平的气氛。”然而,这种对于稳定秩序的信念,好比一道美丽的彩虹,它很快就会消失在现实的云雾之中。
  传统的小说情节由具体的矛盾冲突组成,它发展到一个高潮,然后以矛盾冲突的最后解决作为结束。此书没有这种线性发展的情节,而是强调一种不断循环的模式。一年四季,冬去春来,不断地循环;一些相似的事件,年复一年地重复发生。在种族绵延的循环模式之中,帕吉特一家不过是全人类这个大家族的代表和象征罢了。这个大家庭,是人类生生不已、绵延不绝的象征。在每一代中,都有一位军人(艾贝尔、马丁、诺思),一对亲密的兄弟姊妹(艾贝尔与迪格比;马丁与罗丝;佩吉与诺思),一位学者或教授(马隆、爱德华、佩吉)。人们之间的共性,可以表现为一种象征化的模式;在瞬间的意识流动中,又显示出各人截然不同的个性。
  伍尔夫经常在她的小说中思考人的本体论问题。个人本体意味着什么?各个本体之间,又如何互相认识、互相了解?这些就是她笔下的人物所关心的问题。麦琪问道:“我究竟是那个还是这个?我们究竟是一个整体还是各自分离?”佩吉在思考她与埃莉诺之间的关系时问道:“她从何处始,我于何处终?……她们是两个活人……包蕴在两个分离的躯体之内的两个生命的火花……但是,眼前的这个瞬间意味着什么?我们又是什么?”埃莉诺把这个问题思考了十七年,尚未找到答案。她发现,自己的生命难以描述,他人的生命更难捉摸。罗丝亦有同感。有时候,她对自己的判断和别人对她的看法不相吻合,这使她感到自己好像“同时是两个人物”。而同一个人物对于另外两个人物而言,其意义又截然不同。这种“既不能彻底了解别人,又不能使别人彻底了解自己”的情况,使得诺思心情很不舒畅。这些人物提出来的问题,往往使我们想起存在主义小说和荒诞派戏剧中所提出的问题。我觉得,这些问题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不过伍尔夫似乎要比萨特、加缪或贝克特乐观一点。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难以彻底了解?首先,伍尔夫认为,个人的内心世界是极其复杂多变的。其次,她不是把人物当作孤立的个体,而是看作互相渗透的群体之中的个体。这种相互渗透更增加了个体的复杂性。因此,要彻底了解一个人物,是相当困难的。一方面,伍尔夫用现代心理学的观点来剖析她的人物。另一方面,她又在探索她自己关于人类种族绵延的特殊理论。埃莉诺觉得,她的生命和她的父亲、兄弟、朋友的生命是相同的。当尼古拉斯出现在她的面前之时,她似乎看到她自己“过去沉没在水下的一部分,浮现到水面上来了”。伍尔夫认为,这是因为任何个体都是人类整体中的一个分子,正是这种联系,使个体与个体之间具有相似之处,产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她在《岁月》这部小说中,使用了各种主导意象,来表明这种观念。
  书中有许多人物意识到两个同时并存的世界:一个是延续、永恒、象征的世界,另一个是眼前的日常生活世界。对于埃莉诺而言,过去和现在是互相交错的,瞬间和永恒是互相重叠的,两个世界是互补的。在《岁月》这部小说里,作者对于日常生活世界的描述,要比在《海浪》中更为具体、更为现实。《海浪》的人物是空灵的,此书的人物是脚踏实地的。尽管有其象征意义的一面,这是些普普通通的人物。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一些人类的普遍特征。因此,他们比较容易被一般读者所接受。
  《岁月》出版之后,在英国很受读者的欢迎,在美国也成为一本畅销书。这是因为此书有一个现实主义的外表,在人物塑造方面比较趋向于直截了当的白描,语言也比较简洁而没有太多的隐含意义。然而,伦纳德·伍尔夫却认为,这是弗吉尼亚写得最差的一部作品。由于夫人健康状况欠佳,他不敢明言。
  评论界对于《岁月》的评价很不一致。我在这里举两个比较明显的例子。埃德温·米尔认为:“在《海浪》之后,这是一本令人失望的书。……它没有连续性,只有段落诗的效果。……她企图提供一张生活方式的图解时间表,但是,她并未解决这个问题。”现实主义小说家C·P·斯诺的夫人帕梅拉·汉斯福德·约翰逊则认为:“弗吉尼亚·伍尔夫以她审慎的技巧、丰富的想象、惊人的洞察力所创造出来的,不仅是记忆之中的斑斓岁月,而且也是岁月在进入记忆之时所散发的馨香。在弗吉尼亚·伍尔夫所有的小说中,这一本可以说是最怀旧、最严肃、最感人的。……在帕吉特家的生活中,岁月随着他们的行动和思考在流逝,半个世纪的事件,包括政治和情感,都反映在他们的生活中。”
  以上两种不同的评价,反映出批评家本人立场观点的不同。我倾向于伦纳德·伍尔夫的观点,认为《岁月》的确是一部平庸的作品。如果把它当作一部家族编年史来看,由于作者采用“羚羊跳崖”式的笔法,整个家族的历史或任何个人的历史都是零散而不完整的。如果把它当作一部实验小说来看,它又缺乏独创性,除了在较低的水平上重复使用作者所偏爱的某些手法之外,可以说毫无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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