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诺剧团(1)
这时候,我那麻烦和讨厌的青春期开始,少年时代情感的模型正在形成。我所向往的是那些轻率莽撞、富有热情的事情,有时候陷入空想,有时候闷闷不乐,对生活一会儿愤恨,一会儿热爱,那时的思想有如含苞待放的花蕾,我在这个光怪陆离的迷宫中四下彷徨,时或想入非非。我头脑中或词汇里始终就不曾有过“艺术”这一个词。演戏只不过是一个谋生的手段罢了。
我独个儿生活在这迷茫混乱的状态中。在这个时期里,我也曾接触到妓女和私娼,也偶尔酗酒,然而,醉酒、妇人、歌曲都不能使我长期感兴趣。实际上我所需要的是浪漫惊险的生活。
我很了解那些穿着爱德华时代服装的恶少的心理;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他们无非是要引人注意,喜欢小说性的奇遇和戏剧性的生活。既然公立学校的学生可以那样寻欢作乐,胡打乱闹,为什么他们就不可以偶尔出出风头,做一些恶俗的游戏呢?既然所谓上层阶级可以保留着纨绔子弟的作风,为什么他们就不可以独行他们自己那一套呢?这些想法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他们知道,机器可以随着他们的意志开动,正像随着任何其他阶级的意志开动一样;要换一个齿轮,或者揿一下电钮,并不需要具有什么特殊的智力。在这样一个不讲情理的时代里,他们不是和任何一位骑士、贵族或学者同样不可加以轻视的吗?他们的手指头不是和任何一队拿破仑的大军同样能够毁灭一座城市吗?那些旧时代里的恶少,不是代表着一个违法乱纪的统治阶级的复活吗?人类只是一种驯服的动物,多少世纪以来,他们都用欺诈、残酷和狂暴的手段统治着其他的人,而这些恶少也许就是下意识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他们的态度才会受到这种感觉的影响吧?可是,正像肖伯纳所说的:“瞧我又把话扯离题了,一个爱发牢骚的人老是这样儿。”
最后,我在凯西马戏团里找到了工作,在一出歌舞短剧中模仿和取笑大盗迪克·特平?的沃尔福德·博迪“医生”。我那样模仿博迪“医生”,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因为那已经不只是在演低级喜剧,而是在刻画一个教授与学者式人物的性格,我想出了一个很聪明的主意,把自己扮得和博迪惟妙惟肖。我成了全戏班里的红角儿,每星期挣三镑。那个戏班里都是孩子,但扮演的却是街头上的大人;我也觉得那种戏演得很不像样,但是它给了我一个将自己训练成为喜剧演员的机会。
凯西马戏团在伦敦演出时,我们六个演员寄宿在肯宁顿路菲尔兹太太家里。菲尔兹太太是一位六十五岁的老寡妇,她有三个女儿:芙蕾德丽卡,茜尔玛,菲碧。芙蕾德丽卡嫁了一个苏联细木匠,那木匠派头挺神气,但是长相极丑,一张鞑靼人的大扁脸,一头亚麻色的头发,一撮亚麻色的小胡子,一只斜巴眼。我们六个人在厨房里吃饭,逐渐跟那家人混得很熟。雪尼每逢来伦敦演出时,也住在那里。
我最后脱离了凯西马戏团,但又回到了肯宁顿路,仍住在菲尔兹家。老太太很和气,有耐性,做事也勤恳,她完全靠出租房间的收入过日子。已经出嫁了的女儿芙蕾德丽卡由她丈夫养活。茜尔玛和菲碧帮着做家务。菲碧十五岁,长得很美。鸭蛋脸儿,鼻子微钩,她无论是在肉体或感情方面,都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是我总在感情上克制着自己,因为那时我还不满十七岁,知道自己对女孩子转的都是一些不好的念头。至于菲碧,她为人很正派,所以我们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后来她逐渐对我产生了好感,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菲尔兹家人都是感情十分容易激动的,她们有时候会互相争执,大吵大闹。而吵闹往往是为了应当轮到谁做家务事引起的。茜尔玛大约二十岁,一家人要数她最尊贵,也最懒惰,她老是说应当轮到芙蕾德丽卡或者菲碧做家务事。这就从争论发展成为拌嘴。在一场吵闹中,心里的委屈和家中的丑事全都被抖了出来,闹得外人都知道了。菲尔兹太太透露,茜尔玛曾经私奔,跟一个年轻的利物浦律师同居,从此就把自己看作是一位贵妇人,认为做家务事会贬低她的身份,菲尔兹太太骂得最起劲的时候说,“好嘛,既然你是一位太太,那就给我请了出去,再去找你那位利物浦律师好啦——可惜呀,他是不会要你的了。”最后,为了一壮声势,菲尔兹太太总是抓起一只茶杯,往地下一扔,把它砸了个粉碎。这时候茜尔玛总是坐在桌子跟前,端起架子,不动声色。接着,她很沉着地拿起一只杯子,轻轻地把它丢在地下,说:“我也会发脾气,”边说边把另一只杯子也丢在地下,接着一只又一只,到后来地上满都是碎瓷片儿。“别瞧我也是会闹事的。”这时候,可怜的母亲和姐姐妹妹都无可奈何地望着她。“你们瞧她呀!瞧她在干什么呀!”母亲哼哼着说。“喏!再给你一些东西扔,”说着把糖缸递过去给她,茜尔玛接了过去,又若无其事地把它丢在了地下。
每次遇到这种情形,总是由菲碧出来做和事佬。她处事公平正直,受到全家人的尊重,最后结束一场争吵时,往往是由她自告奋勇去做那些家务事,但茜尔玛老是拦住了她。
我失业已将三个月,生活全靠雪尼维持,每星期十四先令的膳宿费由他付给菲尔兹太太。他现在是弗雷德·卡诺戏班里主要的喜剧演员,常常向卡诺提到他的兄弟有演戏才能,但卡诺并不理会,因为觉得我年龄太小了。
那时候犹太喜剧演员在伦敦最能叫座,于是我就想到要带上假大胡子,以为这样就可以瞒了我的年龄。雪尼给了我两镑,我用这钱准备排演一出戏,那里面是从一本美国笑话书《麦迪逊汇编》里摘出的歌曲和有趣的对话。接连几个星期,我一直进行练习,并表演给菲尔兹家人看。她们都认真地看,并且鼓励我,但没有作其他表示。
福雷斯特游艺场,那家坐落在离迈恩路不远犹太区中心的小戏院,可以让我假座试演一个星期,但不给我任何报酬。我以前曾经搭凯西马戏团在那儿演过戏,戏院管事觉得我演得还不错,愿意给我一个演出的机会。我未来的希望和理想全凭这一星期的试演了。如果能在福雷斯特一演而红,我就会在伦敦所有的大戏院里轮流演出。说不定,不用一年,我就可以青云直上,成为轻歌舞剧中一个挂头牌的名角。我已经答应菲尔兹家,等我在家里排练好,到了周末就给她们弄来戏票。
“我看,等到成了名,你就不肯来我们家住了,”菲碧说。
“肯定要来住的,”我很有礼貌地说。
星期一中午十二点,我们全体排练唱歌和示意等,这一切我都很内行地给张罗完了。但是,我还没有充分考虑到我的装扮。我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儿是好。晚上演出前的几小时,我一直在化装间里试样儿,但是,无论粘上多少假胡子,我怎么也没法瞒去我的年龄。我的喜剧内容又是十分反犹太人的,但是这一点我竟然会不知道,我说的那些笑话不但是陈旧的,而且,就像我的犹太口音一样,也是拙劣的。再说,我这人并不是有趣招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