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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胞胎与沉没的大陆

■《面包屋再袭击》

■皇冠出版

■许珀理译

(1)

与双胞胎分手之后,经过了大约半年左右,我在杂志上看到她们两人的照片。照片中的双胞胎并没有穿着以前——和我住在一起时经常穿的——印有“208”和 “209”号码的廉价T恤,而且打扮得非常时髦。一位穿着手编织的洋装,一位穿着潇洒的棉质夹克似的衣服,头发也比以前长得多,眼睛的四周画上了一层淡淡 的眼影。

但是,我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一对双胞胎,虽然有一个是头往后看,另一个也只能看得到侧面而已,但是,一打开这一页的瞬间,我就看出来是那对双胞胎。就像听过 了好几百遍的唱片,我只要听到了第一个音,就立刻可以全部了解。我可以肯定照片上的就是那对双胞胎。照片是在六本木附近最近开的一家狄斯可小舞厅内照的, 杂志上利用六页的篇幅制作了一个名为“东京风俗最前线”的特辑,这个特辑的第一页就刊载着那对双胞胎的照片。

使用广角镜头的相机,从稍微上方一点的位置捕捉宽广的店内陈设,所以如果没有事先说明这个场所是狄斯可小舞厅的话,可能有人会误以为是设计巧妙的温室或水 族箱。因为舞厅内的设计全是以玻璃做成的,除了地板和天花板之外,桌子、墙壁和装饰品,全部是玻璃制的,而且到处都放置着一盆盆巨大的观叶盆栽。

在玻璃所分隔而成的无数区域之中,有人仰头喝着鸡尾酒,也有人在里面跳舞,这幅景象使我联想到精细透明的人体模型,每一个部分都拥有各自的原则,而且能妥善地发挥自己独特的机能。

照片的右端有一张蛋形巨大的玻璃桌,双胞胎就坐在那里。在她们的面前放着两个装热带果汁的大杯子,还有数个装着便餐的餐盘。双胞胎中的一个双手勾在椅背 上,身体转向后方,专心地看着玻璃墙外的跳舞区,另外一个正和坐在她身旁的男子谈话。如果照片上出现的不是那对双胞胎的话,这应该只是一幅非常平凡的照 片,只不过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坐在狄斯可舞厅里饮酒作乐,狄斯可舞厅的名字叫“玻璃屋”。

我会看到这本杂志也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为了与人商量工作上的事宜,而相约在一家咖啡店里。因为离邀约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我就到店内的杂志架子上拿出一本杂志来看,随意地翻阅着,否则我不会刻意去看一本一个月前的旧杂志。

在照有双胞胎的彩色照片下,有一段非常详尽的文字说明。图说写着:“玻璃屋”所播放的都是目前东京最流行的音乐,是一家最尖端、时髦人士聚集的狄斯可舞 厅。如店名所示,店内全部以玻璃墙来隔间,看起来像是一座玻璃的迷宫;在这里供应各式各样的鸡尾酒,音响效果上的处理也非常留心,在入口的地方还检查每位 入场者是否“穿着整齐”,清一色男士的团体也不准入场。

我向服务生叫了第二杯咖啡,同时询问她这一页杂志是否可以让我撕下来带回家。她表示现在负责人不在,她无法作主,不过即使撕下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的。于是我就用塑料制的菜单,整齐地将这一页撕下来,折成四折放进衣服的口袋里。

(2)

回到事务所时,看见大门是敞开的,里面半个人影也没有,桌上的书籍文件堆置得乱七八糟,水槽里也堆了许多脏的玻璃杯、盘子,没有清洗,而烟灰缸里早已装满烟蒂。因为事务所的女孩子感冒,已经有三天没有上班了。

三天前还是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如今竟乱得和高中篮球队的球员宿舍没有两样。

我用茶壶烧了一点开水,洗了一只茶杯,泡一杯即溶咖啡,因为找不到汤匙,我只好用一支比较干净一点的原子笔来搅拌。虽然绝对不怎么好喝,但是,至少比喝白开水要强得多了。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独自喝起咖啡。在隔壁牙科挂号柜台打工的女孩子,从门口偷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位长头发、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模样非常标致,第一次看见她 时,我觉得她可能带有牙买加,或者那附近国家的血统,因为她的皮肤实在太黑了,交谈过后才知道原来是北海道的酪农农家出身的。为什么皮肤会这么黑,她本人 也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这么黝黑的肌肤穿上工作用的白衣时,显得特别醒目。

她和在我的事务所里工作的女孩子同年龄,有空的时候经常到这边来玩,两个人在一起聊天,我们家的小妹休假时,她也会帮忙接电话,将重要的事情留言下来。只 要电话铃一响,她就从隔壁冲了过来,接电话。因此,我们的事务所里虽然没有人,但是门也经常都是敞开的,因为不用担心会有小偷或强盗进来。

“渡边先生说他出去买一下药!”她说。

渡边升是我的合伙人,我和他当时正经营着一家小的翻译事务所。

“买药?”

我有点儿惊讶地反问。

“什么药?”

“他太太的药。好象是胃不好,要去买一帖特别的中药方,所以必须到五反田的中药店去。或许会买到很晚,所以就先回去了。”

“嗯!”我说。

“还有,你们不在的时候有很多电话,我都将它留在纸条上了。”

说着她指着压在电话下面的白纸。

“谢谢你!”我说。“你实在帮了我们不少忙!”

“我们家的医生说你们为什么不买电话录音机呢?”

“我不喜欢那个东西。”我说。“没有一点点人性温暖的东西。”

“那是理所当然的呀!我在这个走廊上跑来跑去也会把身体弄得温暖些。”

她留下加菲猫似的笑容离去之后,我拿起那些纸条,回了几通必须回的电话。指定印刷厂运送的时间,与翻译兼差者商量内容,请代理公司来修理复印机。

将这些电话一打完了之后,我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所剩无几了。没有办法只好去清洗留在水槽中的餐具,倒掉烟灰缸里的烟头,调好停止不动的时钟,将日历撕到今 天,散置在桌上的铅笔全部装到铅笔盒里,文件依项目妥善整理,将指甲刀放进抽屉里。经过一番整理之后,这个房间总算有点儿像人的工作场所了。

我坐在桌角上,环视四周,忍不住说:

“还不赖嘛!”

窗外是一片一九七四年四月灰蒙蒙的天空,云层是一片平板式的,没有一点点闪烁的空间,看起来好象是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盖子下面。黄昏将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尘,缓缓地从空中飘过。

天空、街上,还有这个房间里,都好象染上同样潮湿、陰暗的灰色,没有任何看起来比较显眼的地方。

(3)

我烧了开水,再泡一杯咖啡,这一次找到了一支干净的汤匙来搅拌。按下唱机的电源,巴哈的乐曲便从装在天花板上的小扩音器里流泻出来。扩音器、电唱机,以及录音带,都是从渡边升的家里带来的。

真不赖!这一次我没有将它说出口。四月的天气不热也不冷,正适合在这个布满陰云的黄昏里听巴哈的乐曲。

然后我端坐在椅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望着这张照片发呆,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拿出抽屉里的放大镜来看得更详细。虽然这么做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但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好看看这张照片消遣一下。

和身旁的男人聊着天的到底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位,这个问题是我永远也搞不清的。不过从她的嘴角稍微往上扬的弧度,可以看出她好象在微笑。她的左腕放在玻璃桌上,确实是那对双胞胎的手腕,光滑、纤细,而且没有戴任何手表或戒指。

相对地,与她说话的这个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陰郁,是一个瘦瘦、高高、长得相当俊美的男子。穿着一件时髦的暗蓝色衬衫,右手的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银色手炼。他的双手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前面细细长长的玻璃杯,彷佛那杯饮料的存在对他的一生,有着重要的影响似的,玻璃杯旁的烟灰缸里,还有无数个白色的烟蒂。

双胞胎看起来好象比住在我的公寓里的时候瘦多了,但是正确情形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照片的角度、或灯光的缘故吧!

我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干,从抽屉里找出一支香烟,点上火,慢慢抽了一口。然后思索着双胞胎为什么会跑到六本木的狄斯可舞厅里喝酒呢?

我所认识的双胞胎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入庸俗的狄斯可舞厅的,当然更不会在眼睛四周涂抹眼影。她们现在到底住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且,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手里的原子笔不停地来回旋转着,我瞪大眼睛看着这张照片,最后的结论是:这个男人或许是双胞胎现在的宿主吧!

就像她们以前对待我的一样,她们找到了一个机会,进入这个男人的生活里,从那个与男人交谈的双胞胎嘴角浮现的笑容,可以了解一切的真相。她的微笑看起来就像降落草原的甘霖,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们又找到新的依靠了。

我和她们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情形,仍然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从她们涉足的场所看来,她们或许就像一朵流动的云,形状会不停的改变,但是,存在于她们内在的无数特征,却毫无更改,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她们现在仍然爱吃咖啡奶油饼干,喜欢悠悠哉哉的散步,常常蹲在澡堂的浴池外面洗澡,这就是那对深留在我心中的双胞胎。

我虽然看着照片,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并没有对那个男人产生丝毫嫉妒的心理,即使是类似的感觉也未曾有。

我只认为这是一种确实存在的状况而已,对我而言那已经是一个属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片段情景了。我既然已经丧失了这对双胞胎,无论再如何努力、如何思念她们,都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

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那个男人满脸不悦的神情,他应该是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啊。你拥有双胞胎,而我没有;我失去了双胞胎,而你尚未失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失去 她们,但是,你根本就不会认为这种事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你现在感到很混乱,每一个人都常常会有混乱的感觉;但是,你现在所体会到的混乱并不是致命性 的那种混乱,这一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然而,不管我现在想什么,都无法让他知道。因为他们活在一个离我非常远的时代、非常远的世界里。他们彷佛像一块浮游的大陆,朝一个我一无所知的黑暗宇宙缓缓地前进。

(4)

到了五点,渡边升还没有回来,我就将必须联络的事项写在一张纸条上,放在他的桌上。

这时候隔壁牙科的柜台小姐又走了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间。

“请便,要借什么都请你自己动手。”

“我们那边洗手间的电灯坏掉了。”

她说着就提着化妆箱进洗手间,在镜子前用梳子梳头,又擦上口红。因为洗手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于是我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直眺望着她的背影。

脱下白色制服之后,更显出她那双腿的美丽,短短的水蓝色羊毛窄裙下露出一双匀称的腿。

“你在看什么呢?”

她一边用纸巾整理着口红,一边看着镜子问。

“脚。”我说。

“好看么?”

“不难看。”

我老实地回答。

她粲然一笑,将口红收进袋子里,走出洗手间,将门关上。然后在白色的衬衫上披一件淡蓝色的围巾。围巾看起来像云柔般轻盈。

我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又盯着她凝视了许久。

“还在看吗?或者你心裹在想些什么呢?”她问。

“我在想这条围巾真不错!”我说。

“是的!很贵呢!”她说。

“不过我买的时候并没有那么贵,因为我以前是在精品店当售货员,所以可以用员工价来买。”

“为什么会辞掉精品店的工作,而到牙科来工作呢?”

“待遇太低,而且常常会看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想买,花钱花得太凶了,所以我想到牙科上班情形会比较好些。虽然待遇也不高,但是至少看牙齿是不用钱的。”

“原来如此。”我说。

“不过,我觉得你的穿着品味不坏喔!”她说。

“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

我从来不浪费精神在每天早上出门前选择合适的衣服,大学时代买的灰色棉质长裤、三个月没洗的蓝色球鞋,再加上白色马球衫和绿色上衣,这些就是我全部的装配。马球衬衫虽然是新的,但是因为我的手经常插在口袋上,结果就使得上衣变形了。

“我觉得糟糕透了!”

“但是,和你非常吻合。”

“只是吻合而已,称不上有什么品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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