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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

我略微想了想,但弄不明白这种因果关系。“在哪里听说的?”

“一个人跟我说的,很早以前,说是因为关系不好所以只能有一个孩子。听的时候伤心得不行。”

“哪里。”我说。

“你爸爸妈妈关系可好?”

我一下子答不上来。想都没想过。

“我家嘛,妈妈身体不怎么结实。”我说,“倒是不太清楚,听说生孩子身体负担很大很大,所以不行的。”

“没想过有个兄弟该有多好?”

“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没想过?”

我拿起茶几上的唱片护套看。但房间太暗了,看不清套上印的字。我把护套重新放回茶几,用手腕揉了几下眼睛。以前给母亲同样问过几次,每次我的回答都既未使母亲高兴也没让母亲难过。母亲听了我的回答后只是做出费解的神情,但那至少对我来说是非常坦率的、诚实的回答。

我的回答很长,但未能有条理地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归根结蒂我想说的是:“这里的我一直是在无兄无弟的环境中成长的,假如有个兄弟,我应该成为与现在不同的我。所以这里的我如果盼望有个兄弟,我想那是违背自然的。”因此我觉得母亲的提问总好像没什么意义。

我把那时的回答同样向岛本重复一遍。重复完,岛本定定地注视着我的脸。她的表情里有一种撩动人心弦的东西。那东西——当然这是事后回想时才感觉到的——带 有肉欲意味,仿佛能把人心的薄膜一层层温柔地剥离下去。至今我仍清晰记得她那伴随着表情变化而细微地改变形状的薄唇,记得那眸子深处一闪一灭的隐约光亮。 那光亮令我想起在细细长长的房间尽头摇曳不定的小小烛光。

“你说的,我好像能明白。”她用蛮带大人气的平静的声音说。

“真的?”

“嗯。”岛本应道,“世上的事,有能挽回的有不能挽回的,我想。时间就是不能挽回的。到了这个地步,就再也不能挽回了啊。是这样看的吧?”

我点点头。

“一定时间过去后,好多好多事情都硬邦邦凝固了,就像水泥在铁桶里变硬。这么一来,我们就再也不能回到老地方了。就是说你的意思是:你这堆水泥已经完全变硬了,除了现在的你再没有别的你了,是吧?”

“大致是那么回事。”我的语气有些含糊。

岛本盯视了一会自己的手。“我嘛,时常想来着,想自己长大结婚时的事——住怎样的房子,做怎样的活计,生几个小孩儿,这个那个的。”

“嗬。”

“你不想?”

我摇摇头。十二岁的少年不可能想那种事。“那么,想要几个小孩儿呢,你?”

她把一直搭在沙发后背的手放在裙子膝部。我怔怔地注视着那手指慢慢顺着裙子的方格移动。那里边似乎有什么神秘物,看上去仿佛即将有透明的细线从指尖抽出,编织新的时间。而一闭上眼睛,黑暗中就有漩涡浮现出来。几个漩涡生成。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纳特·“金”·科尔唱的《国境以南》从远处传来。不用说,纳特·“金”·科尔唱的是墨西哥。但当时我听不明白,只是觉得国境以南这句话带有某种神奇的韵味。每次听这首歌我都遐想国境以南到底有什么。睁开眼睛,岛本仍在裙子上移动手指。我觉得身体深处掠过了甘甜的微痛。

“也真是奇怪,”她说,“不知为什么,只能想象有一个小孩儿的情景。自己有小孩儿大致想象得出,我是妈妈,我有个小孩儿。但小孩儿有兄弟却想象不好。那孩子没有兄弟,独生子。”

她无疑是早熟的少女,无疑对我怀有作为异性的好意,我也对她怀有作为异性的好感。

可是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岛本大概也一样。她握过一次——仅一次——我的手,握法就像当向导时说“快请这边来”那样。握手的时间也就十秒钟左右吧,但我 却感到有三十分钟之久,她松手时我还希望她继续握下去。看得出,实际上她也很想握我的手,尽管她拉过我的手时显得很自然。

现在仍真切记得当时她的手的感触。它同我所知道的任何感触都不一样,同我其后所知道的任何感触也不一样。那是一个十二岁少女温暖的普通的小手,但那五根手 指和手心中满满地装着当时的我想知晓的一切和必须知晓的一切,就像样品盒一样。她通过手拉手向我传达了这一点,告知我现实世界中的确存在那样的场所。在那 十秒之间,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只无所不能的小鸟。我能在天空飞翔,能感觉到风力,能从高空看远处的景物。由于太远了,具体有什么无法看得一清二楚,但我感觉 得出它就在那里,我总有一天会到达那里。这让我透不过气,让我胸口悸颤。

回家后,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久久盯视被岛本握过的那只手。非常高兴她握自己的手。那温柔的感触一连好几天都在温暖我的心,但同时也使我迷乱、困惑、难 过。自己该如何对待那温情呢?该把那温情带去哪里呢?我不得而知。小学毕业出来,我和她进了不同的中学。由于种种原因,我离开了原来居住的房子,搬去另一 个镇。虽说是另一个镇,其实不过相隔两个电车站,那以后我也去她家玩了几次。记得搬走后三个月里去了三四次。但也只是到此为止,不久我就不再去找她了。那 时候我们正要通过非常微妙的年龄段。我感到,我们的世界仅仅由于中学不同、由于两家相距两站,就整个为之一变了。同学变了,校服变了,课本变了,自己的体 形、声音以及对各种事物的感受方式也在发生急剧变化。我同岛本之间曾经存在的亲密空气也似乎随之渐渐变得别扭起来,或者不如说她那方面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正在发生比我还要大的变化,我觉得。这使我总有些坐立不安,同时我感到她母亲看我的眼神也逐渐变得不可捉摸,像是在说“这孩子怎么老来我家呀,又不住在附近,又不同校”。也可能自己神经过敏。但不管怎样,当时总觉得她母亲的视线里有文章。

这样,我的脚步渐渐远离了岛本,不久中止了交往。但那恐怕(大概只能使用恐怕这个词。因为归根结蒂,验证过去这一庞杂的记忆进而判断其中什么正确什么不正 确并非我的职责)是个失误。本来那以后我也应该和岛本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然而我的自我意识太强,太怕受到伤害。自那以来,直到后来 很久,我同她一次也没见过。

不去见岛本之后,我也经常怀念她。在整个青春期这一充满困惑的痛苦过程中,那温馨的记忆不知给了我多少次鼓励和慰藉。很长时间里,我在自己心中为她保存了 一块特殊园地。就像在餐馆最里边一张安静的桌面上悄然竖起“预定席”标牌一样,我将那块园地只留给了她一个人,尽管我推想再不可能见到她了。

同她交往的时候我才十二岁,还不具有正确含义上的性欲。对她胸部的隆起、裙子里面的内容倒是怀有朦胧的好奇心的,但并不晓得那具体意味什么,不晓得那将把自己具体引向怎样的地点。我只是侧耳合目静静地描绘那里应该有的东西而已。那当然是不完整的风景。

那里的一切都如云遮雾绕一般迷离,轮廓依稀莫辨。但我可以感觉出那片风景中潜藏着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什么,而且我清楚:岛本也在看同样的风景。

想必我们都已感觉到我们双方都是不完整的存在,并且即将有新的后天性的什么为了弥补这种不完整性而降临到我们面前。我们已站在那扇新门的前面,在若明若暗的光照下两人紧紧握住了手,十秒,仅仅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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