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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10又怎么样?啊?你以为我怕啊!我不……”那女人还要蛮横,身边的男人黑着脸把她往后拖:“算了,别闹了!回屋去吧!”两人闪进客厅靠左侧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甩上。
  接着,孟飞扬又听到好几声“砰!”,楼道里一溜关上三四扇门。柯正昀举手擦了擦额头,苦笑着说:“小孟,让你见笑了。请、请进吧……”他的身子一晃,柯亚萍抢前扶住了他:“爸!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柯正昀脸色蜡黄,面孔浮肿得厉害,柯亚萍扶持着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瞥了眼不知所措的孟飞扬:“你……请坐吧。”
  孟飞扬只好坐到柯正昀的对面,本想问问老柯的身体状况,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原来这是间夹在屋子中央的小客厅,光线十分昏暗,他们所坐的是一张老旧的木架沙发,茶几上、靠墙边的饭桌和玻璃柜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砸碎的碗碟滚了一地。
  “对不起,家里连热水都没有,没法给你泡茶。”柯亚萍在孟飞扬身边轻声说。
  “啊,不用,真的不用。”孟飞扬一口气往下说,“老柯,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的病怎么样了,是我糊涂,该事先和你联系一下的,其实没什么别的事。要不……我改天再来吧!”他就想起身告辞,柯正昀摇摇头:“小孟,你跟我直说,日本那里有消息了吗?那笔货到底怎么回事?”
  孟飞扬只好实话实说:“老柯,中晟石化已经正式提出退货和索赔了,我把文件转给日本,但是信五郎压根不理我。不过还好,他明天到上海收殓攸川康介,我会去找他当面谈。无论如何,要逼他给中国代表处一个说法。”
  柯正昀低下头,嘴唇嚅动着,似乎在嘟囔什么,但又完全听不清楚。柯亚萍依旧在他身边站着,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孟飞扬坐立不安。
  “他们巴望着我快死呢……”从柯正昀含混不清的低语中,孟飞扬隐约听清这么一句,他觉得更尴尬了。
  厨房里传来一股焦糊的怪味。“呀,爸的药!”柯亚萍轻呼一声跑出客厅。孟飞扬松了口气,冲老柯笑笑:“老柯,你就在家好好养病,一切有我。你呢,只要把我们办事处的账务情况整理出来,我找信五郎谈的时候带着,万一他真要把办事处关了,我们也有所准备,反正他该给的钱绝不能让他赖掉。”
  孟飞扬原以为这几句话会让老柯稍微安下些心,哪想到对方像被子弹击中似的,身子猛地往沙发背上一仰,动静之大让孟飞扬差点儿跳起来:“老柯!”他又不敢大声喊,凑过去看时,就见柯正昀大张开嘴,像条搁浅的鱼似的拼命喘粗气,原本焦黄的脸色正转成死灰。孟飞扬吓坏了,所幸柯亚萍闻声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两人一起扶起老柯,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要、要不要送医院?”孟飞扬小声问。
  “不用,我没事……小孟,你先回去吧。”柯正昀艰难地说,又推了推女儿,示意她送孟飞扬出去。
  孟飞扬犹豫着站起身,老柯伸出冰冷颤抖的手和他握了握:“小孟,账的事,我先……理一理再给你电话,行不行?啊?”“行,行,没事!就算赶不及明天也没问题的,我再想办法。”孟飞扬一个劲说着安慰的话,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柯正昀点点头,无力地合上眼皮。
  柯亚萍沉默地陪着孟飞扬往外走,替他打开了门。
  “我……走了。”孟飞扬小声嘟囔,柯亚萍的目光牢牢盯在他的脸上,令他愈发不安。正要跨出门的一刹那,他又停住了,急急忙忙地低声说,“等老柯好一点,你再告诉他,攸川康介的死因已经确定为自杀。警方认定的自杀动机是艾滋病发作导致轻生,虽说是个丑闻,但和我们和公司业务都扯不上关系,让老柯放心。”
  他的话音未落,客厅里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下来。孟飞扬和柯亚萍齐齐回头,连客厅另一侧紧闭的房门也应声而开,柯正昀的儿子探头出来张望。
  “爸!”柯亚萍尖叫着朝沙发旁的地板扑过去,老柯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活像一具尸体。
  孟飞扬叫了120,和柯亚萍一起把柯正昀送进医院。医生进行了急救,傍晚时分柯正昀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的确切病况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确诊,先安排在急诊病房中观察。忙碌了一个下午,到这时候孟飞扬和柯亚萍都已经疲惫不堪,但前面还有漫长的夜晚在等待着他们。
  在住院部楼下的大厅排队付完费,孟飞扬走出医院的大门。路灯都已经亮起来了,他站在一根灯柱下抽了支烟,看着被灯光照得发黄的手指,孟飞扬想,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个老烟鬼的,满嘴臭气、一口黄牙,到那时候戴希肯定要讨厌我。戴希……他觉得自己想极了她,真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闻一闻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但是他做不到,自从戴希从美国回来以后,好像总有什么力量在阻挠着他们,孟飞扬不知道戴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可为什么现在每一次他想念她的时候,都会感到心有点儿刺痛?
  烟头烧到了手指,孟飞扬把它扔进垃圾桶,去隔壁的便利店买了蛋糕、泡面和牛奶,匆匆回到急诊病房。推开虚掩的房门,柯正昀就躺在最靠门的病床上,柯亚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发呆。
  “饿了吧?吃点东西?”孟飞扬走过去说。
  柯亚萍抬起头,恍恍惚惚地说:“我不饿……你吃吧。”
  孟飞扬把牛奶和蛋糕递过去:“还是吃点吧。他睡了?”
  “嗯,睡着了。”柯亚萍接过蛋糕咬起来,艰难得好像在嚼橡胶,嚼了几口,她突然抬起眼皮,“付了多少钱?”
  “哦,五千多吧。”孟飞扬从口袋里摸出收据。柯亚萍接过去,依旧看着孟飞扬:“我现在没有钱,只好请你、你先垫着。以后我再……”
  “没事!急什么,先看病要紧。”
  “谢谢。”柯亚萍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她的长头发本来在脑后扎着马尾,可折腾到现在,束发的褐色皮圈儿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一小半的头发都披散在肩上。
  “要不,你先回家休息去吧。晚上有我在这儿盯着就行了。”孟飞扬建议。
  柯亚萍一愣,随即涩涩地笑了:“我现在回去,他们根本不会让我进门的。”
  孟飞扬挠了挠头:“哦……”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这时候护士来查房,吩咐大家关灯睡觉。孟飞扬让到走廊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踌躇,柯亚萍开门出来:“爸爸现在没事,咱们去院子里走走,我有事儿跟你说。”
  从暖气充足的室内走到户外,两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他们沿着急诊大楼的墙边慢慢向前走,孟飞扬等着柯亚萍开口,她却只是沉默。孟飞扬稍稍落在她的身后,看着月光落在那散乱的黑发上,好像满头青丝俱已成霜,不觉暗暗心悸。恰在这时,柯亚萍回过头,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今天医生说我爸的肝病虽然严重,但不至于造成突然昏迷。其实我知道,我爸主要还是精神上受刺激了。”
  孟飞扬点点头,老柯的家事他不想评论。
  他们正好走到门厅前,明亮的灯光下,柯亚萍突然干笑起来,在那副颓唐不堪的容貌上平添几分诡异:“就是你让我爸受刺激了。”
  “我?!”
  “嗯,因为今天中午你告诉我爸,攸川康介得了艾滋病。”柯亚萍微仰起头,双眼红彤彤的。
  孟飞扬张口结舌,柯亚萍看着他的样子,继续怪模怪样地笑着:“我爸是在害怕,我也染上艾滋病。”
  这回孟飞扬连“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柯亚萍却显得异常平静:“你还记得吗?今年年初的时候,攸川康介来中国出差,我爸托他帮我找工作,我去了一趟你们公司。”
  孟飞扬想起来了,就是那次见面让他对柯亚萍留下了模糊的印象:一个举止拘谨的普通女孩而已。艾滋病?!攸川康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学日语专业的,本科毕业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让爸爸托你们的日本老板帮忙。那次我见过攸川康介之后,他带我去外地出了一周的差,让我给他当翻译。回来以后,他果然介绍我进了一家日企当行政,一直到今天我都在那里上班。不过呢,攸川康介后来还秘密来过几次中国,每次都是由我陪同的,这些你们公司里都没有人知道。”
  “真的?!这些事情我确实一无所知啊!”孟飞扬惊出满头的汗来,“攸川康介来干什么?”
  那抹怪异的笑好像黏在了柯亚萍的嘴角上,甩都甩不脱,火辣辣的怨毒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原来我答应过攸川康介替他保密的,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哼,这个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他来干什么?他是专门来‘嫖妓’的!”
  “这个……我也听到过一些流言飞语。”孟飞扬忿忿地说,又不解地追问,“可是你?……”
  “因为每次我陪过攸川康介以后,他都会给我一笔不小的报酬,比我两三个月的工资都多。我爸好几次想问我,我都没告诉他实情,哪想到他误会了……”柯亚萍的嗓子终于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孟飞扬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柯亚萍,她的外表看上去多么平凡,平凡到让人难以接受她此时所吐出的话语,却又不得不信。
  柯亚萍稍微平静了一下,继续说:“刚才你出去时,我找机会和我爸解释了,让他不要瞎担心。攸川康介需要我做的,就是翻译、安排食宿和充当联系人。他对女人没兴趣,他只喜欢——漂亮的男孩子。”
  “啊?!”孟飞扬不由得惊呼出声。他觉得疲倦极了,还有点恶心,和柯亚萍一起在寒风中站了这么久,让他从头冰到脚,心脏好像都冻僵了。
  急诊大楼门厅里的挂钟响了十下。
  柯亚萍说:“你快回去吧,明天还要见攸川信五郎……我跟你说这些,你对付他的时候好有些准备。”
  “是,谢谢你。”除此,孟飞扬还能说什么呢。
  “好,再见。”
  孟飞扬匆匆往外走了两步,又转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人民币往柯亚萍的手里塞:“你身边没现金吧,先拿着!明天我和攸川信五郎见过面就来!”
  柯亚萍还想推,孟飞扬已经逃也似的跑出了医院大门。
  十点,还不算太晚。但今天晚上孟飞扬不想去戴希那里了。他想她,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更想她,却也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怯于见到她。回自己家的路上,孟飞扬给戴希发了条短信,简单说了说老柯的病情,告诉她自己要陪夜,就关了手机。等出租车司机把他叫醒,就已经到家门口了。
  他的小破房子冷得像个冰窖,孟飞扬冲到洗手间里去洗澡,这才发现装在墙上的满是灰尘的旧暖风机罢工了。还好热水器正常,热水充足,于是他带着一头冒烟的湿发倒在床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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