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我甚至不敢告诉他我这些年的情况……
魏主任说:你在的时候,多好。朝气蓬勃的……你走是对的。
我说:是啊。那时候,还是统一分配……
魏主任说:是。统一分配。那一届,有个女学生,长得真漂亮。可惜呀。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说:你说的是梅村吧?
魏主任说:对。梅村。是叫梅村。长得真好。后来这儿届,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了。
我说:梅村她,分配到哪个单位了?
魏主任说:你不知道?临毕业的时候,她背了个处分。
我一怔,说:为啥?
魏主任说:这个事,还是经我手办的……要搁现在,也许就不算什么了。那时候,学院要求严……结果,背了个处分,学籍没保住。
我急切地问:因为……
魏主任说:人长得是漂亮。就是品行有些问题……临毕业的时候,追她的人很多。我也是听说,最初,她跟一个省委的干部子弟好,那小伙我也见过,穿一件 米黄色的t恤衫,经常坐一奥迪车来学院门口接她。后来,她又跟一个写几句爱情诗的人好上了。据说两人还是在火车上认识的,经常通信……后来嘛,她跟那诗人 偷偷地租了间民房,干脆同居了。这边,那“t恤小伙”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她……再后来,“t恤小伙”通过关系追到了那诗人的单位,查出那诗人家里原来有老 婆。结果,闹来闹去,诗人被他们单位辞退了……反正乱七八糟的。
接着,魏主任出人意料地说:这小女子,还用眼勾过我呢。
我怔怔地:勾……勾你?
魏主任说:可不。那天,阳光从窗外照过来,她穿着一件米黄色带黑点点的短裙,那两条腿光光地露着,整个人……哎呀。那天,她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啥事 我忘了,也许是为不让她毕业的事,或是论文的事……她就坐在我对面,眼睫毛一眨一眨,就用那眼角角儿勾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这么大岁数了,都不敢看 她。怎么说,那个那个啥,是吧?怦然心动哇。我还算把持得住吧。要是年轻人……这女子呀。,
我想,魏主任疯了?人怎么都疯了。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对一个女学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后来呢?
魏主任挠挠头,说:太不像话,听说又结婚了。跟那个、那个谁……
告别魏主任后,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五里岗十七号院。
是城中村里的一个杂居院落。据说,这就是梅村曾经住过的地方。
在省城,我找到了我当年的一个学生,也是梅村最要好的同学。这位名叫秋燕的同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足她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近年来,城市在不断扩展,道路在不断延伸,一个个昔日郊区的村庄,成了城市里一个个将要消失的最后“堡垒”。这里的农民(现在已是市民了)靠着卖 地,靠着出租房屋,也已成了城市里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五里岗就是这样的一个村落。秋燕告诉我说:在这样的村落里,最响亮的是麻将声。
在城中村里走了一趟,一街两行全是出租的摊位。一个一个的摊位全是卖各种小吃、水果、杂货的。街边上挂着音箱,卖豆腐还配音乐,有摇滚,有民乐,喜 气洋洋的;隔不远有新开的网吧、电话吧、歌厅、美发厅之类。但在这样的街市上,又到处都是污水、瓜子皮什么的。还有人就坐在街边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打麻 将。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生机勃勃的,却仍然是乡村集市的感觉。
秋燕领我走进了一条胡同,伸手指了指,说:右边第三个窗户。当年,梅村就租住在这个院落里。
这是个天井院,院里的楼房是在旧房的基础上临时接上去的,整个院落所有空地全都接起来了,像个碉楼似的,一共五层,每层都隔成一间一间的很简陋的小 房.房间里只有一个十五瓦的小灯泡,水管和厕所都在院子里共用……这是出租给那些进城打工的人住的。院子里还拴着一条狗,狗汪汪叫着。
秋燕说:三楼,梅村就租住在三楼右首的一个小房里。也许是过去的时间长了,问了一些住户,却没人记得有这么—个人……
秋燕说,当年,梅村在这里租了一间小房,就躲在这样一个城中村里。后来,也是在这里,梅村与一个号称“从巴颜喀拉山走来的诗人”偷偷地同居了。
秋燕告诉我说,两个人在这里,一共住了四十六天。那还是冬天,天太冷了。梅村曾哭着对她说,有一天,她跟那诗人两人就那么脸对着脸坐着,手插在对方 的胳肢窝里,背雪莱的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后来,两人冻得实在受不住了,梅村跑到街上买了一个小电炉取暖。没想到,居然还惹出了事端,失 火了。那一天,两人一块看电影去了,苏联爱情片《两个人的车站》。走时忘了关电炉。回来的时候,消防车已经把城中村的路堵死了,到处都闪着红灯,到处都是 警笛声!两人开始还并不在意,说怎么这么多人?谁家失火了?一到院门口,见一院子的水,立时就傻了……后来,房东让他们赔钱。那位从兰州来的诗人说没有 钱,只有“嘴”。还是梅村,跑回学院,四处借钱。好在屋里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也就赔人家一个柜子、一张桌子,还有电器之类,总共赔了两千六。在那个漫 天大雪的日子里,那诗人被村人扣在那个小院里。据梅村说,那诗人两手抓着窗棂的铁栏杆,竟一遍一遍地给梅村大声朗诵:“数数杏仁,数数苦的、让我们醒着 的,把自己数进去……”这是一段外国诗人的诗,感动得梅村满眼含泪。梅村只好到处跑着找人借钱……最后,赔了人家房东的钱才放那诗人出来。
秋燕说,梅村的私奔,就这样狼狈地结束了。
我很清楚,住在这里的梅村肯定不是为了钱。假如是为钱,她就不会住在这里了。她躲在如此简陋的城中村里,甚至放弃了大学文凭,是为了什么呢?
女同学秋燕说,那时候,追梅村的人很多。不单单是有人给她送花,一个从部队来的学生,临毕业时,专门给梅村写了血书,就贴在宿舍门外的墙上……据 说,那位住在省委家属院里的子弟,那位穿黄色t恤衫的姓徐的小伙子,不光送了玫瑰,还每日里开着奥迪车在学校门口等她……却仍然不能打动她。
秋燕说:梅村搬到五里岗,最早是为了躲一个人。
我问:躲谁?
她说: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写血书……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
我说:什么原因?
她说:有一次,梅村悄悄地告诉我,她在等一个人。
我心里动了一下,问:等谁?
她说:梅村没说。
我问:学院为什么要开除她呢?
秋燕说:吴老师,你别听那些人瞎说……梅村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特别善良。那时候,追她的人很多,连我都不免嫉妒她。我猜,梅村一直想找一个她真心 相爱的人,她等“这个人”等了很长时间。后来,她还悄悄地去了一趟北京。从北京回来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再后来,那个诗人追来了。听梅村说,他们是在 黄河边上偶然碰上的。这个人名叫苦水(后来才知道是笔名),是个诗人。独自一个人背着行囊,徒步走黄河……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梅村给感动了。怎么说呢? 也许,梅村是为了避开那姓徐的……两人就,好上了呗。
秋燕说:其实,那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在大学里混了四年,嫌专业不好,突发奇想,要徒步走黄河,说要当李白那样的大诗人……当年,报纸上对他还有过报道。其实人长得很难看,戴一近视镜,瘦得猴样,一嘴龅牙……梅村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我真是不理解。
秋燕说:梅村还是心太软。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追着问她,你爱他什么?不就是在报纸上发表过几首诗么,长那么丑,牙还龅着……你究竟爱她什么呢?
我问:她怎么说?
秋燕说:你猜?梅村说,苦水是个有志向的青年,他徒步走黄河,是要创作一部关于黄河的巨著。她还说,苦水爱她爱得发疯,给她写了很多诗,整整一百首 诗!我说,那又怎样?梅村说,一百首诗,他一首一首地背给我听。他说,他如果见不到我,他就疯了,跳壶口瀑布了。真的。他就是这样说的。梅村说,有一首 诗,她一听眼里的泪就下来了:“小小的手,不属于我的。爱人,我来了。曾经想过把彼此的灵魂分开,但苦水和梅村这两个名字,就像是提琴的泣诉,震撼着忧伤 的琴弦……”梅村说,你不知道,就为这首诗,她哭了一整天……吴老师,你说她幼稚不幼稚?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也有许多看似正常的人会做出一些常人所不理解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这在我,有了那样的童年,又读了一些书之后, 才明白的。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历史,或者叫做隐私,也都有说不清楚的时候。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就把人的一生给改变了。
我问:她跟那诗人结婚了么?
秋燕摇摇头,说:后来不是出事了么。闹得一塌糊涂。那诗人,老家是甘肃的,好像是一个很穷的地方,家里还有老婆……这么一来,闹得满城风雨的。这个 “苦诗人”,因了徒步走黄河造成的影响,在发表了一些诗作之后,被聘到了一家诗刊社工作,也是刚找到工作不久,就找梅村来了。后来,一闹这些风流事,又有 人查出来他的那些诗作,有一部分竟是抄袭人家外国人的……于是那家诗刊社就把他给辞退了。学院这边,也把梅村给开除了。可梅村并不知道他家里有老婆……你 叫梅村怎么办呢?
我说:听着怎么这么乱呢?
秋燕说:就是乱。那么多男人,围剿一个漂亮女人,怎么不乱?你想想,有一年,过中秋节,她的寝室里堆了一床月饼,也不知道谁送的。
我说:那她到底……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