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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巧克力像平常一样,在柜子上蜷作一团,迷迷糊糊地看着窗外景色。
  已经转为茶色的落叶仿佛拥有生命般左一摇右一摆,打着转簌簌地跌出了视野。
  换作往日,它一定正和雪糕一起在院子里追逐着落叶嬉戏吧,但现在,就连那样的玩闹也被禁止。突然,有什么东西覆上了巧克力的头,它本能地翻过身,用爪子轻轻划过触碰自己的物体——原来是老婆婆小小的手。
  老婆婆一言不发地敲敲巧克力的小脑袋,似乎想告诉它这么做不对。巧克力垂下头,轻轻舔舐着老婆婆的手,老人家则温柔地抚摸着它的头。
  会如此温柔对待自己的,唯有老婆婆一人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人。雪糕也好,新种猫同伴也好,都不会给予自己这样的温柔。
  巧克力试着高声发出鸣叫。它的喉头震动着,正确地行使着鸣叫时的一切动作,然而它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它已经无法听到自己发出的鸣叫。
  从“敌人”家被救出时,它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它被投入装满水的容器里后,脑子已经一片模糊,如果国王陛下没能及时出现,它毫无疑问只有死路一条。虽说最后捡回了一条小命,但长时间的浸水让它的耳朵出了问题。
  那晚,巧克力从敌人家的阳台探出头,亲眼确认了躺在混凝土人行道上的敌人。在阳台正下方的路面上,敌人的四肢以怪异的角度弯曲着,脑袋四周飞溅的血液形成一朵怒放的红花。
  这就是国王陛下的力量。
  压倒性的强大让巧克力萌生出一丝惧意。
  虽然拥有相似的身形,但国王陛下的力量远非任何一只同伴所能企及。它无需动用獠牙和利爪,甚至不需碰触对方的身体就轻易置人于死地,在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生物吗?就算是人类,也必须借助器具才能做到这一步吧。
  国王陛下它,当真是猫吗……巧克力满心迷惑地回过头,屋里却再无国王陛下的身影,不知何时,它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之后,巧克力借助相邻的阳台和屋檐一楼一楼地往下跳,国王陛下一定也是如此离开,就算再怎么厉害,它总不能像小鸟一样直接飞下去吧。巧克力并没有从九楼一跳而下的技艺,虽说猫的确比其他动物更加轻盈灵敏,但这样的高度毕竟太过危险。
  从那时候起,它的耳朵就出了问题,稍有动作耳朵深处就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奇怪声响,还有温暖的液体在里头荡来荡去。
  终于落地之后,巧克力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这是它至今为止从未涉足的区域。不过仔细搜寻就能发现柏油路面上残留着国王陛下的气味,为它指示着返回森林的路径。
  巧克力一面抵抗着耳中越发强烈的不适,一面追踪着国王陛下的气息,终于回到熟悉的地域,这一路竟有相当的距离。
  好不容易到达森林,巧克力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虽说半途它就认出了回家的路,但这回说什么也得先向国王陛下道谢。
  “雪糕,你在吗?”
  进入被茂密草丛掩盖住的入口后,巧克力开始呼唤理应在此的兄长。
  其实巧克力并不希望穷操心的哥哥知道自己的遭遇,但今天幸得国王陛下救助,就算它想瞒也瞒不住,索性主动向雪糕招供吧。
  “雪糕,你在吧?”
  回应它的不是雪糕,而是从草丛深处猛然扑出的两只大猫。其中一只是长着蓬松长毛的白猫,另一只是红棕色的肥猫,它俩都是森林里的常客。
  巧克力正觉纳闷,两只同伴竟直接向它撞来,巧克力全无防备,一下子失去平衡跌倒在草堆里。巧克力一头雾水,只能先找空当逃开再说,但对方已经合力将它死死压住。
  干什么呢!
  它用新种猫的方式大叫着,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巧克力的头被较肥的那只紧紧地压住,它的身体无法动弹,只好拼命挥舞四肢寻求逃脱之机。下一瞬间,有什么尖锐物体逼近它的脖颈,在巧克力领悟那是獠牙的瞬间,它也终于明白了对方真切的杀意。
  快住手!
  巧克力鼓足力气大吼出声,但传入耳中的声音却似从遥远的彼端隐隐飘来。
  就在它已近绝望之时,强加于身的重力突然消失,方才压住自己的肥猫已经翻倒在地。巧克力抓准机会,面朝对手迅速起身。
  是……雪糕!
  雪糕就在眼前,它的兄长正压低身子阻拦对手。巧克力又惊又喜,它跳至雪糕身边发出快乐的鸣叫。对它来说,只要和雪糕在一起,什么样的对手都不在话下。
  和这家伙没关系!拜托你们放过它!
  巧克力怎么也无法相信,传入耳中的竟是雪糕的恳求。不,比起恳求,这更像是示弱的哀求。雪糕,自己的兄长,正向那两只猫苦苦哀求,求它们放弟弟一条生路。巧克力全懵了,它全然不懂眼前的突变。
  这是怎么了,雪糕?
  巧克力不明所以的询问竟让雪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可怕表情,它回过头来怒瞪着巧克力。
  巧克力!你为什么偏要做出那种事……我已经告诫过你多少次,你为什么还去招惹敌人……
  已经被它知道了吗……巧克力拼命思考着该如何应对。
  可是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虽说的确遇到了一些危险……我说了你可别吓一跳,国王陛下竟然亲自来搭救我呢!
  话音未落,那两只猫再次摆出猛攻之势,雪糕赶紧挡在它们跟前大叫起来。
  快逃,巧克力!这些家伙打算杀了你!
  一瞬间,巧克力认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杀了自己?不是野蛮的旧种猫,而是自己的同伴们,打算杀了自己?
  国王陛下赶去救你之后,它的孩子被汽车轧死了!
  你说……什么?
  被汽车轧了,被轧死了……大家都说是你的错。
  我的错?怎么可能?
  如果不去救你,国王陛下就会留在这里,有国王陛下在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大家都这么想。
  巧克力无法做出任何反驳。它并不清楚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但它认为——大家说得没错。国王陛下无所不能,它一定能使出浑身解数保全自己的孩子。
  大家都说,如果你没被人类捉去,国王陛下的孩子就不会死。
  怎么会……
  巧克力刚一开口,它小小的胡须立刻接收到空气突变的震动,骤然响起的低沉鸣叫引发了周遭空气的震颤。
  巧克力屏住呼吸,将注意力集中于双耳。
  不知从何方传来隐约的低鸣。巧克力的耳朵已经不太好使,但就算听不真切,它仍能感受到其中满溢的悲切。
  欲向巧克力发动进攻的对手也停下动作,它们似乎已经不再关心巧克力的生死,只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默默坐下。
  雪糕,这声音是?
  你听不出来吗?巧克力……是国王陛下。陛下非常难过。
  说罢,雪糕也向着那方向坐下,静静地闭眼聆听。巧克力看看四周,附近的同伴们全都团着身子竖起双耳,肃穆无比。自己也加入它们比较好吧……巧克力学着大伙儿的模样悄悄坐下。
  巧克力,你先回家去吧。
  雪糕在它耳边轻喃。
  现在它们好歹收了手,之后或许会再起杀心,特别是……你知道,特别是路易。它认为没能守护国王陛下的孩子是自己失职,正气得七窍生烟,你还是离开这里为妙。
  雪糕所言句句在理。
  国王陛下不曾对它们说过只言片语,它从不下达任何命令,也从未提出任何要求。国王陛下只是生活在那座小岛似的森林中,仅此而已。
  换句话说,路易才是发号施令的角色。它仗着自己最早结识国王陛下,就以仅次于国王陛下的伟大模样自居。虽说巧克力向来对路易抱有成见,但认可它、服从它的同族不在少数。因为路易总是正确的,它的一切行动都以国王陛下为中心,它的每一条决定都成为守护国王陛下的准则,它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巧克力尽量避开同族注意,正准备悄悄开溜,却被雪糕再次出声叫住。
  巧克力……在我同意之前,你就别来这儿了。我会替你向大家谢罪,也一定会让大家重新接纳你,在此之前你就乖乖在家里待着,答应我好吗?
  我明白了,雪糕。
  说话间,雪糕这才注意到巧克力有些不对劲。
  你的耳朵怎么了?
  刚才开始就不太好使。
  那你先回家去,等会儿我回来帮你看看。
  说完,雪糕转回身去。
  然而,从那天起雪糕再也不曾回过它们的家。而巧克力,丧失了猫类赖以生存的听力。
  “打起精神来啊,巧克力。”
  佳代用消毒药水擦拭着方才被划破的伤口,担忧地看着团在柜子上的巧克力。巧克力回应般地摇了摇尾巴,但并没转过头来。
  最近一直不见做哥哥的雪糕回到这里,所以巧克力才一直郁郁寡欢吧。
  “你看,门口已经贴了诗笺,雪糕很快就会回家了。”
  所谓诗笺,是一种自古流传的祈福方式,用短笺写上《百人一首》里头中纳言行平所作诗句“与君别后,吾作青松。君若持枝,吾定速归”,然后贴于房门,这样就能保佑走失的猫狗早日归家。
  当然,佳代十分清楚这只是迷信而已,但她已经一寸一寸地找遍附近街巷,仍然全无雪糕的下落,实在没了法子,只能借诗笺安慰自己。
  雪糕这孩子,到底去哪儿了……佳代虽用乐观的口吻安慰着巧克力,其实她也担心不已。
  如果换作好奇心旺盛的巧克力久久未归,倒不算特别让人担心。巧克力天生就爱四处乱逛,一刻也闲不下来,每次一出家门就玩得忘乎所以,如果被它找到特别中意的地方,就算忘了回家也不稀奇。但雪糕不同,它总是沉着冷静,谨慎小心,绝对不会轻易靠近不熟悉的事物,这样的雪糕竟然连家也不回,怎能不让佳代倍感担忧?
  佳代尽量不让自己多想,但她实际上已经不抱太大希望。或许,雪糕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佳代心里已有这样的念头。而且就在几天前,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沉稳谨慎的雪糕不知为何冲出马路,被一辆小小的汽车轧死了。
  梦里的雪糕被拦腰碾过,凄惨无比。而且它并未当场毙命,而是痛苦地悲鸣着。梦中的佳代急忙跑至雪糕身边,垂死的小猫却用人类的语言对她说起话来。
  “感谢您至今为止的照顾……今后,巧克力就劳烦您费心了。”
  佳代并不奇怪猫咪为何能用人类的语言,她在梦中紧紧抱住雪糕,最后,雪糕一脸满足地躺在她的臂弯中,渐渐失去了温度。
  醒来之后,佳代躺在被褥中默默垂泪。这样的梦境,怕是不吉之兆吧。
  大约在二十五年前,她曾做过相同的梦。那是母亲去世前几日,佳代经历了异常鲜活的梦境,她在梦中看到了母亲的死亡。那场梦境如此逼真,就连气味和声音都同现实世界如出一辙。二十五年后,当她在梦中送别雪糕时,也是相同的感受。
  母亲去世时,佳代正值身强体壮的岁数。她和丈夫用这座小屋开了一家洗衣店,小儿子才上中学,佳代每天都在工作和家务中忙个不停。
  丈夫的严谨认真很快受到街坊邻居的好评,洗衣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和现代洗衣店的机械化作业不同,那时候全靠店家的手艺,好口碑全凭真本事。除了佳代和丈夫,还有同吃同住的年轻伙计,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和现在的冷清模样全然不同。那时候一家人常常忙得人仰马翻,一个月里不知道有多少顿饭只能站在厨房匆匆解决。
  佳代祖上务农,父母的大半辈子也都在田间地头度过。她家拥有的土地很少,一家人的生活并不轻松,佳代和两位兄长完成学业后,都理所当然地去了都市打工,又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故土也就成为偶尔才会造访的遥远回忆。
  老家的父母依旧打理着那一小块土地,直到那一年的夏天,老父亲在耕作时倒在田间,久久无人救助,就这么断了气。剩下的老母亲总得有人照料,但赡养之事却一拖再拖。什么工作太忙,家里人不想和老人同住,孩子就要考试了——诸如此类的借口层出不穷,大家都想把麻烦事推给别人,没人愿意主动接手。
  而母亲本人也十分抗拒都市生活,她以守护父亲托付的土地为由,坚持留在乡下独居。或许母亲已经察觉了孩子们的心思,才最终做此选择吧。
  “别担心,我的身体还好得很。”
  佳代和兄长们也松了一口气,表面上却作出不得已而为之的模样,顺势接受了老母亲的逞强。
  那一天,佳代做了个梦。
  梦里的母亲难得地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站在老家的玄关前,看着正待在屋里的佳代,然后说了一番话。
  “你父亲来了,他说要接我去一个好地方。”
  自己似乎回答了什么,却完全记不清了。
  “他说要带我去旅行,去热海。我们就是在那儿结的婚,真有些难为情。”
  年近七十的母亲满脸红晕,那模样竟像年纪轻轻的少女,眉眼间纯真可人。仔细一看,母亲涂了淡淡的口红,梦中的佳代记得,这是自己很久很久之前送给母亲的礼物。
  佳代从学校毕业后立刻去了川崎的纺织厂工作,她用平生第一份工资给父亲买了一件毛衣,给母亲的礼物则是口红。母亲说一定会在重要的时刻使用,但佳代从未见过她用过那支口红。
  “我去去就回,你和夫君要健健康康地好好相处。”
  母亲说完最后一句话,对佳代甜甜一笑。
  醒来之后,佳代惊讶于梦的真实。这不同于普通的梦境,逼真得没有一丝破绽,简直就像现实中鲜活的光景。
  佳代总归有些放不下心,当天晚上她给母亲去了电话,母亲像往常一样精神十足,理所当然地和她聊着亲戚邻居的琐事,话语间没有丝毫异常,依旧快活爽朗。
  得知母亲的死讯,是在四天之后。巡警在三日一次的巡逻中发现了趴倒在厨房里的母亲,据说她是突然中风,最近的邻居也在四百米之外,根本不可能听到她的呼救,结果母亲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咽了气。据巡警回忆,发现母亲尸体时她还穿着前次见面时身着的和服,恐怕她在三天前的中午就已经倒下了。
  不过,和巡警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相比,服饰虽然没有改变,但不知为何,她竟涂上了淡淡的口红。
  每每想到母亲的死,佳代的胸口就会隐隐作痛。让老人孤独死去的自责经年累月地增加着。她也到了母亲离世时的年纪,也同母亲一样单独生活着,这时候,她已过于深刻地理解了母亲的感受。
  “巧克力。”佳代唤了唤蜷缩在柜子上的小猫,但它却置若罔闻般一动不动,“你可千万别丢下我啊,拜托了。”
  在她如此轻叹之时,巧克力终于转过头来,它仿佛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般,久久地盯着佳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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