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夜舞(2)
2017-01-16 鏉ユ簮锛毎俣 浣滆咃細未知
她向他展露了一个很小、很矜持的微笑,让他觉得特别温暖。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爬起来,从裤兜里摸索了半天,扯出一串颜色暗黄的手链,乍一看也看不出是真玉还是仿制品,他嘿嘿一笑,“给你,小玩意儿,留个念想。”她接过来,惊喜而又怀疑的模样,“不会是假的吧?”然而却欢实地戴在了手腕上,还举着胳膊左看右看,再看也不过是一二十块钱的地摊货。她知道的,但是她仍然那样开心,“难为你了,老何,还有这份心。”老何噘噘嘴,“嘿,咱不是那没有良心的人。”她孟浪地在他老脸上亲了两下,发出湿润空洞的水声。她眼神流波,手指春蛇一样在他身上游走着,撩一撩头发,露出职业的小小魅惑,“再来一回吧。”她发出邀请。“咋啦,你还没够?”这话说得很煞风景,挨了一巴掌,他才坦承,“我不行了,老啦!”“老死算了,去你妈的!”她生了气,露出脾气的质地。“嘿嘿,我是怕你收我两回钱呐!”“滚!爱弄不弄!”“这么说是买一送一,有这好事?”老何笑眯眯的,看着她的身子,满眼的丰收却不着急的样子,甚至都很慈祥了,但终于还是说出了真心话,“不行了,明天还要赶火车呢!”
她把身子转过去,对着墙,留给他一个宽阔而寂寥的后背。
“生气了?”他试探地推推,“嘿,这生啥气,好啦,我摸摸就算弄了,给你两回的钱,不让你吃亏,行了吧?”
“我就多图你一回的钱?”她转过脸,“你看我多贱!”
他自知失言,说:“唁,越说越弄不清了。我问你,刚才老黑是不是来过了,这狗日的!”
“我身上又没专写着你的名,人家不能来?谁来我是谁的!”
“你也不嫌他恶心,他收个垃圾一星期都不洗一回澡,那个熊样儿看着就倒胃口,你也怪好的承受力!”
“我不也是收垃圾的,只要给钱。”
“你个老娘们儿就爱给老子抬杠,”他说,“抬吧,也抬不几次了。”他给她磕出一支烟,“我看以后谁陪你拌嘴去!”
“和我相好的又不是只有你,嘁……”她的嘴被他亲住,弄了一嘴的烟臭,“呸,老不正经的!”
他哈哈笑了,报了仇似的。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说,人活在这世上,吃穿度用,生老病死,苦情着哩,为啥还都这么勾心斗角、兴兴头头的?”他是有感慨的,他的合同没到期房主就不算数了,那家工厂租金给得比他多。
“那还能咋?”她说,“你来这世上了,挣着爬着,不还得活嘛,难不成还能拐回去?——回不去啊!”
他说:“嗯。”唉了一声。“咱都是小蚂蚁,寻口吃的都搭上一辈子了。”他说,“可也奇怪,是不是,吃饱了,就又想找个能说说话的,人老了,就是个这,差个说话的,都五十三了,到哪里都快招人嫌了……”
“你少抽点烟,兴许还不那么显老。”
“管它呢,爱老老去!你说我还能抓住点什么,可不就这点儿烟嘛!”
“倒也是。”她说。
“我老婆那么早死了,一个小子心早野了,一会儿说在北京一会儿说在上海,跟着人家道上的瞎混,飞得没有影儿,老子挣点钱,我看透了,肯定到最后还不够他败坏的呢。”
“也不一定,兴许将来给你带一大胖孙子回来孝敬你呢!”
“算啦,没那命。”他站起来,“我下去弄点小酒,你陪老哥喝喝。”老何说着下去了,走到门前又折回身问,“今黑没有别的客人了吧?”
她把枕头掷向他,“我有那么畅销吗?”笑了,“多买点,我也好些日子没喝酒啦!”
老何就下楼去了。夜正深,然而路上人来人往,仍然喧嚣,在南方的城市都是这样,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老何想,回到老家七八点钟就睡觉,不知道自己还能过习惯不呢。买了点熟食和酒,回去的路上老何忽然想很感慨地骂一句,他妈的,都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两年却多亏这个老娘们儿陪老子解闷呢,真是这世上的情缘深浅难定。老何走了一段,想再给她买件什么东西,那个手链太寒酸了,其实也不是他买的,收拾屋子的时候一个房客落下——她就高兴成那个样子。傻女人!他伤怀而又慰藉地叹一口气,走到街角的一家内衣店,想给她买件睡衣,她的那个都邹巴巴的了,还有几个烟烧的破洞,她还穿着。他转了一圈,却恨恨地骂了一句,都他妈这么贵啊,看上眼的都要一百多,真是的,怎么敢要?——一百多都够他回家的路费了,狠了几次心,咬了咬牙还是没买,贵了点,再说他买的衣裳,穿她身上,他走了,还不知被谁给一夜一夜地脱下来呢。算了,他心说,跟她也不过是熟识一点的皮肉客罢了。这样想,他心里悲哀而又好受了一些。
说到底,他们都是卑微的自顾不暇的蚂蚁。他们习惯了被生活碾压,却忘了怎么去爱和施舍。
老何买肠粉的时候给她多加了两个蛋,心里也就坦然了,让她吃饱。
进了门,老何忽然惊住了。他甫一把门阖上,就看到她在屋里背着他,对着镜子化妆。老何在一旁看她,他从未见过女人这样化妆,更未见过一个女的在这样烂糟糟的屋子里化妆,他忽然觉得她也很美,梳头发、擦粉、描眉,那种女人家常的温暖属性,让他忽然心生感动。亲嘴楼外面的吵嚷、小孩啼哭、吵闹声关在门外,世界在狭小的屋子之内,忽然别有洞天。他在一旁看得有些入神。
老何看着那个被灯光照得昏黄的墙面,映着她孤独的身影,她的影子在墙上摇摇曳曳的,寂寥而妩媚。外面粗劣的霓虹灯光穿透过玻璃窗,把玻璃变成了水晶,水晶的光芒折射到她的脸上。
她转过身,问他:“好看不?”
她的脸上似乎蒙着一层水雾,影影绰绰的,而在迷雾后面,眼睛亮亮的,像星辰的精光。老何有些失神,盯住看,眨了眨眼,雾退去了,剩下她已不年轻的脸,她的脸轮廓柔软,带着一种柔和的光彩,红晕晕的,很家常的那种好看。老何咽了咽喉结,样子很傻。她笑了。站起来,把桌上的手机打开,划拉一会儿,放出一个DJ曲子,她说,“我给你跳个舞看哈,我跟着人家电视上学的,你看看好看不。”
音乐在响,粤语,他来这里几年了还是听不懂。可她懂,还跟着抑扬顿挫地唱:
……你我在等天亮
或在沉默酝酿
以嘴唇揭开
讲不了的遐想
你我或者一样
日夜寻觅对象
却朝夕妄想来日方长
意乱情迷极易流逝
难耐这夜春光浪费
难道你可遮掩着身体
来分享一切
愈是期待愈是美丽
来让这夜春光代替
难道要等青春全枯萎
难道要等一千零一世
才互相安慰….
跟着曲子,她扭动着胯,晃动着胳膊、腿,一身的赘肉也参与进来,头发散落。她的身体如站立的河水,有一种流动性,被灯光斜抻出一道长长的阴影,在一段的间隙里,她说:“我年轻时可喜欢跳舞啦,那时候刚时兴伦巴恰恰,哎呀,给你这土老帽说你也不懂,来呀,你也跟着扭扭啊,我一不开心的时候就自己在屋子里扭几步,来呀……”
他干涩地笑笑,摆摆手,“来不了,来不了。”他把加了几个蛋的夜宵打开,“你来吃吧,这家的挺好吃的。”他说。
她还在那里跳,跳得寂寥而美好。好像音乐不停,她就可以一直跳下去,一直跳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她跳着,还冲他浪浪地摆摆手,使出解数魅惑他,看他在那里吞咽着喉结的傻样子,她很欢乐地笑。
他终于受不住,忽然冲上去,低垂在她的腹部,突然而至一阵亢奋的幸福。小心把鼻子凑上去,他闻到一种风尘而清香的气味。他动情地说:“别做这一行了,跟我回去吧,我养你……”
她笑了。笑得很凄凉,很破碎,也很美。她说:“别闹了,吃夜宵吧。”末了,她又说,“预报的明天有雷阵雨呢,我这有伞,待会儿走的时候,你记得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