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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红顶商人 第一章(2)(3)

“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 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朝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话:“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有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

“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对。”

“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

“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 任。”“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 不过去。”“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感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

“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 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 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 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 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好痛快!”

“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 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 君子,只剩小人了?”

“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我从前听你说过,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 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如果不保,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 吗?”

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

“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 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 节,亦是迟早间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 又有什么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

“是啊!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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