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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红顶商人 第二章(3)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的,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军的纪律,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去,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吃。”

“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 王抚台?”萧家骥懂他的意思,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为穿越敌阵,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 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

“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槍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彭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

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 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合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殍载道,日 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好”,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 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 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 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这法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宁绍一线饷源, 乃始则饬宁绍台道张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廉议格不行;又复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肘。臣等 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守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 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亘古所无的浩劫;自己与驻防 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逭。惟求皇上简发 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偷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 任痛切悚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橘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

“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橘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苦忠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 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 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 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 祥了。”“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 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 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 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饭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恸;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汨汨而下,也夹在一起号啕。“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数十万生灵,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者能激励军心,发现奇迹——王有 龄见过这样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攻、或 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苦‘临死还拉个 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 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当 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黠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 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道,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 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 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 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请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见他是 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 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真 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萧家骥内心的敬意,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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