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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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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3) 烟消云散 十一、人去楼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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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依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搂上,顷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扛开来!不够亮。”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羌手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这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

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在她自己的地方?”

“搬到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定,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象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七尺长,四尺宽,三尺高,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 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宇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

目录分法书、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法书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际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向。

“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村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

于是乌先生小心谨慎地从画箱中净“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卷,装演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绰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 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铃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

“似乎有点疑问。”

“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

原来这些字画,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在目录上做了记号。记号分三种,单圈是假货,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或者虽假也很值钱,譬如宋人临仿的唐画之类,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在目录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于是,乌先生挑了一部“苏氏一门十二帖”来看,内中收了苏老泉、东坡、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

“不必看原件,我在目录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几件?”

“你自己说。”

“你要我说,有梅花印记的我都要。”乌先生紧接着又说:“我是替你保管。大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

乌先生的本意如此,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但这便是私下藏匿资财,有欠光明磊落。他考虑了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乌先生,这不必。我仍旧送你几件,你再细细挑。”

乌先生是一番好意,胡雪岩既然不受,他亦不便再多说什么,但仍旧存着能为他保全一份算一份的想法,因而除了“苏氏一门十二帖”以外,另外选了一部“宋徽宗瘦金体书千字文”,一幅董源的“风雨出蛰龙图”,一个赵孟頫的“竹林七贤图”手卷。估计这四件书画,就值上万银子。

于是丫头们在胡雪岩指挥之下,开启三只画箱,将送乌先生的字画找齐捆扎妥当。螺蛳太太与阿云亦相继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时无从找起,也就罢了。捐给善堂的一万银子,已经凑齐,都是银票,即时点交乌先生收讫,然后摆开桌子,酒食消夜。

“摆三双杯筷!”胡雪岩关照阿云:“一起坐。”

这是指螺蛳太太而言。她视乌先生如亲属长辈,不必有礼仪上的男女之别。入座以后,用一小杯绿色的西洋薄荷酒,陪乌先生喝陈年花雕,胡雪岩仍旧照例喝睡前的药酒。

“老七搬到客房里去了?”胡雪岩问。胡雪岩有时管朱姨太叫老七。

“她自己提出来的,”螺蛳太太说:“她说,平时大家热热闹闹的,突然之间,冷冷清清,她会睡不着。”

胡雪岩点点头,眼看乌先生,示意他开口。于是乌先生为螺蛳太太细谈这天在周少棠家的情形,最后提出郑俊生的见解。

“不会的。”螺蛳太太说:“大先生哪天住在哪里,都在皇历上记下来的。我查过,住在朱姨太那里,最后一次是两个多月以前。至于”她本来想开个小小的玩笑,说胡雪岩与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过,可就不知道了。但这时候都没有说笑话的心情,所以把话咽住了。

“还是小心点的好。再等一个月看,没有害喜的样子再送到周家也还不迟。”

“也好。”螺蛳太太问:“这一个多月住在哪里呢?”

“住在我那里好了。”

“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个切断的手势,“这件事就算这样子定规了。”

“我知道了。”螺蛳太太说:“我会安排。”

于是要谈肺腑之言,根本之计了。首先是乌先生发问:“大先生,你自己觉得这个跟斗是栽定了?”

“不认栽又怎么样?”

“我不认栽!”螺蛳太太接口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

“年纪不饶人啊!”胡雪岩很冷静地接着说道:“栽了这个跟斗,能够站起来,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谈得到重新去走一条路出来。”

“不然,能立直,就能走路。”乌先生说:“大先生,你不要气馁,东山再起,事在人为。”

“乌先生,你给我打气,我很感激。不过,说实话,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你说东山再起,我就不晓得东山在哪里?”

“你尽说泄气的话!”螺蛳太太是恨胡雪岩不争气的神情,“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动了,“我现在是革了职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会不会抄家都还不晓得,别的就不必说了。”

提到抄家,乌先生又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大先生,你总要留点本钱的。”

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却触动了心事,盘算了好一会,正要发言,不道胡雪岩先开了口。

“你不服气,我倒替你想到一个主意。”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有样生意你不妨试一试。”

“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蛳太太以为胡雪岩是劝她仍旧做绣货生意。

“不是。”胡雪岩答说:“你如果有兴致,不妨同应春合作,在上海去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伙,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

“不错,这两样行当,都可以发挥罗四姐的长处。”乌先生深表赞成,

“大先生栽了跟斗,罗四姐来闯一番事业,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以后我要靠你了。”胡雪岩开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来会‘吃拖鞋饭’。”

“难听不难听?”螺蛳太太白了他一眼。

乌先生与胡雪岩都笑了。乌先生道:“不过,这两种行当,都不是小本生意。大先生,趁现在自己还能作主的时候,要早早筹划。”

这依旧是劝胡雪岩疏散财物、寄顿他处之意。胡雪岩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他觉得有提醒螺蛳太太的必要。

“你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说:“我想,你要干那两样行当,本钱应该早就有了吧?”

“没有现款。现款存在阜康,将来能拿回多少,不晓得。首饰倒有一点,不过脱手也难。”

“你趁早拿出来,托乌先生带到上海,交给应春去想办法。”

“东西不在手里。”

“在哪里?”胡雪岩说:“你是寄在什么人手里?”

“金洞桥朱家。”

一听这话,胡雪岩不作声,脸色显得根深沉。见此光景,螺蛳太太心便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当。

“怎么了?”她说:“朱家不是老亲吗?朱大少奶奶是极好的人。”

“朱大少奶奶人好,可是她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

“啊!”螺蛳太太大吃一惊,“朱老太太吃素念经,而且她们家也是有名殷实的人家,莫非”

“莫非会吞没你的东西?”胡雪岩问得多少有些调侃。

“是啊!我不相信她会起黑心。”

“她家本来就是起黑心发的财”

“这话,”乌先生插嘴说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内。大先生,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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