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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凹凸(2)

“十一”天还没亮,众人睡眼惺忪地在长安街附近集合,列队走过天安门后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沈列喘着粗气说:“这是游行疏散吗,是防空演习吧?”众人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回到寝室,何洛问:“章远有没有给我打电话?他到咱们学校了么?”

“打是打了……”叶芝犹疑着,“他说,他不来了。”

“什么?”何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也怀疑童嘉颖这个小迷糊听错了。”

“喂,不要冤枉我啊。”童嘉颖抗议,“就算我有时候迷糊一些,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总还听得懂记得住吧。”

“也许人家是开玩笑的呢,想给何洛一个意外惊喜!”叶芝说,“他很认真说的还是笑着说的?你分不出吧。”

正说着,电话响起。

章远问何洛:“你回来了?我看电视了,学生方阵最乱了。”

何洛说:“没办法,大家都涌一向主席台,我当时就知道走歪了。”她又问,“你到哪儿了?”

“家里啊。”章远说,“刚刚我告诉你们寝室的同学了,我临时有事,走不开了。”

“又开玩笑。”何洛嗔道,“在楼外吗?我去接你,沈列还等着带你去他们寝室呢。”

“我没开玩笑。”章远说,“不信,你给我家里打一个电话,我就在家。”

沈列赶到宿舍楼下,看见何洛拎着旅行袋,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前。

“章远为什么不来了?”他问。

“我怎么知道?”何洛蹙眉,没好气地说。

刚刚打电话时,她问章远:“这么突然,不是家里……都还好吧?”

“你想远了。”章远说,“事发突然,傅鹏那边需要我帮忙。”

“就不能过了这几天吗?现在全国都放假,有什么活儿这么忙?”何洛埋怨着,“就算计划有变,也应该提前告诉我。到底什么事急成这样?”

“一些杂事。”章远说,“说来话长,有机会我慢慢讲给你听。”

“不用了。”何洛语气生硬,“你又不会一五一十告诉我,每次都说得藏头露尾。”

何洛无比气闷,却忍不住打电话问沈列是否能帮忙买到傍晚的火车票。“Mission Impossible!你以为铁道部是我们家开的吗?”他大叫着。话虽如此,沈列仍然给家里打了一圈电话,然后告诉何洛说,虽然票已售罄,但可以带她去车站,安排她在餐车坐一晚。何洛随手抓了几件衣服塞一进背包,在楼前踱来踱去,越想越头大,见到沈列不禁发了一通脾气,声音也高了八度,抱怨他出来的速度太慢。

“我总要等对方确认不是?”沈列解释道。

何洛猛然意识到弄错了发泄的对象,赧然道歉,“啊,不好意思,你这么帮我,我还乱耍一性一子。”

“现在把火发光了也好,”沈列说,“回去就能心平气和了。”

何洛颔首。二人打车赶到车站,连跑带颠,在火车出发前五分钟挤上了餐车。“我走了,路上小心。”沈列说,又冲何洛挤眼睛,“吃饭倒不用担心,免费晚餐,敞开肚皮哟!”他一直拎着行李跑来跑去,额头上渗出汗珠,在鬓间亮晶晶的。何洛心中感动,又有些歉疚。

他或许是有难处的。何洛记住了沈列的话。章远脸色一陰一沉,不愿多讲,她就不多问,紧张和关心时不时跳到嘴边,又被强压下去。

城中新修复了一座上世纪的全木教堂,路过时看见穿着白布长裙、绣花马甲的俄罗斯艺人在广场上载歌载舞,手风琴奏着欢快的波尔卡。

何洛想让他感染一些热烈的气息,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算了,我不喜欢太吵的地方。”他语气疲惫、冷淡。

何洛提议,“那去江边好不好?等过了江,新公路桥那边比较清静。”

章远也不想去。野旷天低树,不想提及的话题都无处躲藏。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三十日他正收拾行装要去北京,忽然听说傅鹏因酗酒滋事被带去市公安局。拘留、罚款、通告学校,一项都不会少。章远问清缘由,原来是某家公司抢注了傅鹏的专利,还诬告他剽窃。傅鹏一怒之下砸碎对方门市部的玻璃墙,将赶来制止的员工头上打出一道口子,缝了七针。

在章远眼中,傅鹏亦师亦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他先找了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小学同学,请他拜托同事不要刁难傅鹏,又通过父亲的人脉疏通,终于在午夜时分将傅鹏毫发无损地带回寝室。

傅鹏胡子拉碴,义愤难平,“我当初就说要去注册,他们非说那个化简算法是原有算法的变形,专利局不会通过。靠,那是我预备博士论文答辩的课题,是不是变形我还不懂?只不过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专利什么的虚名,可他们居然私下申请,又做在数据库管理系统里卖给别人;等我给别人设计了类似的软件,他们就跳出来说我侵权。良心都让狗吃了!”

“这些人只有黑心没有良心。”章远故意说,“谁是主谋?要不要我找些在道上混的兄弟打他一顿?”

“别,千万别把你牵扯进来。”傅鹏喝了一大口水,“我一个人的名声砸了也就算了,你千万别去惹事,麻烦大了。”

“你也明白麻烦很大?”章远说,“以后就不要那么冲动!这些人做到这一步,上面都有保护伞的。你打了他们,他们伸伸指头就能捻死你。”

“你又来教训我。”傅鹏气极反笑,“我这不是平安出来了?好歹我在业内也有些薄名。”

但在公安局里谁知道你是哪棵葱?章远哭笑不得,说:“你应该庆幸,好歹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萝卜。”

“官官相护,我真失望。”傅鹏说,“不,我心灰意冷了。我决定去美国做博士后。人情人情,最有中国特色的就是人情、裙带关系。”

章远尝试着说服傅鹏,“那是因为在美国中国学生谁都不认识,当然觉得那是没有人际关系的国家。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际关系,或许你在那边更难做。”

“就当我是鸵鸟吧,我不屑于和这些人争,正好有研究院盛情邀请我。”傅鹏说,“小兄弟,你也加油,到时候我游说他们也录取你。”

“我不会轻易放弃的。”章远说,“我觉得国内的发展机会更多,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些人。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们不是这样容易被踩扁的。”

但这些,章远不想对何洛说,告诉她也不能改变现状,只能让她更加心烦。可以什么都不问吗?他只想坐在何洛身边,静静握着她的手,好像握着全世界的希望。

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何洛要掌舵,不一会儿又说比单车难控制,要到后面偷懒。章远说:“三分钟热度,真是小孩子脾气。”骑上一道缓坡,转弯,金色的林荫道倏然出现在面前。

“停下来,停下来。”何洛嚷着,“看,那道一陽一光。”路边斜斜一排白桦栅栏,里面齐整的二层俄式粗木小楼,墨绿屋顶,浅黄墙壁。金灿灿的斜一陽一透过两株钻天杨枝丫的间隙,投射在菱形的花窗上,千万纤尘飞舞。

“丁达尔现象,有什么好稀奇的。”

“什么丁达尔?”

“这种光路就是啊。”章远说,“你忘一性一还真大。高中课上讲的。”

“高考之后我都就饭吃了。”

“应试教育。”章远说,“学的东西都是死的,成绩再好,为人处世也太单纯。”

“怎么又说到这个?这是个人差异,和知识教育无关。”何洛耸耸肩,憋了几天,终于忍不住问,“其实,你是受了傅鹏的影响吧?认真回答我,你是不是想毕业后直接工作,而不是考研?这样也好,工作后如果发现知识有遗漏,可以对症下药重新学习,大公司的培训机会都很多。”

“是的,我想工作。”章远将车停在路边,走下江堤坐在草地上,“但是我是想走自己的路,像傅鹏现在一样。他的经验教训都在,我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你不要把创业想得那么容易。”何洛说,“你认为自己有技术,但是人际关系呢?我爸爸当初就是从学术转经商,靠的也是当初积累的人脉。这些你没有的。”

章远说:“是啊,这就是我们社会的弊端,所以有人去了美国就不想回来。”

“美国也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际关系。”何洛蹙眉,“还有,你听说过没有,他们的信条是Winner takes all,同情弱者只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她担心章远偏执,语气间不免有些呵责的味道。章远听来句句都是说教的口吻,似乎自己成了无知孩童。

何洛何洛,你看世事时如此剔透一颗心,为什么却质疑我的视野和眼界?不要和我说这些,我的想法和你并没有不同。章远不言语。

何洛兀自举着从亲友同学处听来的实例,这些章远都不想讲。何洛跺脚道:“我说了这么半天,你就什么都不想说吗?”

章远望她一眼,“哦,讲了这么多口渴吗?要不要我给你买瓶水?”

“每次说到这些话题你就会躲避。”何洛愤愤,“你心里很多事情都不肯告诉我。”

“说多了不累吗?我们可不可以这样静静地坐会儿?”章远说,“我只是很累,真的。”他闭上眼,仰面躺成一个“大”字。及膝的蒿草都已经枯黄,风一吹哗地倒向一侧,起来,再倒过去,绵延的江畔草甸,起伏如金色波一浪一。

何洛也很累,一路伪装快乐伪装单纯伪装不在意不想问,心力交瘁地累。她也不说话,抱膝坐在草地上。偷眼看章远,挺一直的鼻,紧抿的唇,在夕一陽一中镀金的轮廓。很想躺下,蜷起腿来,温暖恣意地将头枕在他胸上,静静聆听坚实有力的心跳。然而他一动不动,没有像每次怄气后那样闭着眼,嘴角似笑非笑,伸出长长的手指来勾着她的衣角。

“明年春天我们也来放风筝,好不好?”她想要打破沉寂。

“嗯。”倦倦的声音。

“嗯什么,到底好不好?”

“嗯。好困。”两天不曾安眠,在她身边终于放松下来。

没听到他的答复,何洛也不再多问。抬头,鬓角的碎发飞起又落下,风大了,云彩走得飞快。秋日里,北方的天这样高,这样湛蓝,这样寂寥,天空下的我们很渺小。

有些什么将要发生。就好像南方草原,北方的雁,将要交汇在每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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