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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

─或许,他是如何地像念诗般地自言自语

■原作:村上春树

■原载:皇冠【电视国民】

■译者:陈明钰

那个午后,她问道:“嗳,你是不是从以前开始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她完全像是突然想到那般,静静地把头从桌上抬起来说道。不过,很明显的,那并不是一时 心血来潮所想到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她或许已经想了很久了。在她的声音里,有着配合那个场合,略微沙哑而生硬的响声。由此可见,到实际说出口为止,那句 话已经在她的舌尖上犹豫不决地打过好几次转了。

他们两人隔着厨房的桌子,面对面坐着。如果撇开附近线路上的电车时常经过这件事,这一带可说是十分幽静,有时候简直静得过份。没有电车经过时的铁路,更是 静得出奇。厨房的地板上铺着塑料瓷砖,冰凉的瓷砖令他赤裸的脚底冷飕飕地,非常舒服。他把袜子脱下来,塞进长裤的口袋里。那是个在四月来讲,略嫌炎热的午 后。她把浅色格子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处。然后用白皙、纤细的手指一再地拨弄咖啡匙的柄。他凝视着她的手指。一旦静静地凝视,心绪也很奇妙地平静下来。她 看起来好象举起世界的一端,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解开。虽然很花时间,她却不得不从那里慢慢地把它解开,像那样地,就像在执行公务一般,毫无感动地。

他默默地注视那个动作。他之所以不说话,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杯中剩下的少许咖啡已经冷了,而开始混浊了。

他才刚满二十岁。她比他大七岁,她已经结婚了,也有小孩。总之,对他而言,她就像月球背面的东西。

她的先生在专办海外旅游的旅行社工作。因此,每个月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都不在家。他经常出差到伦敦、罗马或新加坡。他先生似乎很喜欢歌剧,家里放满了维尔 迪、普西尼、多尼塞迪,以及李怀特、史特劳斯等名家的三张一组或四张一组的厚唱片,全部依作曲家分类,整齐地排列着。与其将这说是唱片收集,不如说看起来 更像是某种世界观的象征。那些唱片看起来既肃静又相当稳重。他在词穷或闷得发慌时,总是用眼睛追逐着唱片背面的文字。从右看到左,然后再从左看到右。于 是,他在脑中逐一朗读那些主题。例如“波希米亚人”、“托斯卡”、“托兰铎特”、“诺尔曼”、“费迪奥”等——?。

那种音乐他连一次也没听过,在说喜欢或讨厌以前,连入耳的机会也没有。不论家人也好,朋友也罢,在他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喜欢歌剧。他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所 谓“歌剧”的音乐存在,也知道有人喜欢听歌剧。但是,若论及实际地接触到世界的另一面,那却是第一次。至于那个女的嘛,她并不特别喜欢歌剧。“我并不讨厌 歌剧!”她说。“不过,它太长了!”

在唱片架旁边有一套相当豪华的立体音响设备。那外国制的大型真空管扩音器,宛如被严格统御的甲壳动物一般,蜷曲着沉重的躯体在那里待命。不管怎么说,在那 些朴实的家俱当中,那套音响确实显得格外突出。它凸显了本身的存在感。于是,他把目光停留在那里。不过,他却不曾听过那套音响实际的声音。因为她连电源开 关的位置都不知道,他也不敢用手去触摸它。

我的家庭并没有问题!她对他说。她一再告诉他:我先生是个很体贴的人,他也很爱孩子,我想我大概是个幸福的人吧!她用平稳的语气淡淡地说,她的话里并没有 类似辩解的成份。她好象在谈论交通规则或国际换日线般地,很客观地述说自己的婚姻生活。例如,我想我是幸福的,我们没有可称之为问题的问题等等。

那么,你为什么要和我上床呢?他想。他想了很久很久,依然得不到答案。大概他连在婚姻生活中,究竟会有何问题也不太清楚。他也曾想过直接问她,可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应该怎么问才好呢?

“你既然那么幸福,为何还要和我上床呢?”可以这样直接了当地发问吗?可是,如果真的那样问,她一定会哭泣吧!他想。

就算不问那种问题,她也经常哭泣。她总是用很小的声音、很长的时间来哭泣。在大部份的情况下,他根本不了解她哭泣的原因。女人一旦开始哭泣就很难停止,无 论他怎么安慰,不到一定的时间,她绝不会停止哭泣。相反地,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只要过了一定的时间,她也会自然而然地停止哭泣。人啊!为什么每个人都不一 样呢?他想。他以前曾经交过几个女朋友,她们有的喜欢哭,有的爱生气。不过,她们哭泣的样子、笑脸、怒容都各自不同。虽然有些相似之处,但是不一样的地方 却更多。那似乎和年龄完全无关。他是第一次和比自己年长的女人交往,不过,他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在乎年龄。毋宁说他觉得每个人所拥有的倾向之差异更是意味深 长。所以,那才是解开人生之谜的重要关键。

每次她一停止哭泣,就开始和他享受鱼水之欢。只有在哭泣之后,女人才会主动要求他。除此之外,总是由他向她求欢。女人也曾经拒绝过他。她一句话也不说,只 是默默地摇摇头。那个时候,她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浮现在天空一端,黎明时的白色月亮。破晓时分,被鸟的啼声吓得直打哆嗦的月。一看到那样的眼睛,他就什么话 也说不出来了。尽管她拒绝和他燕好,却不会令他感到焦躁或不快。只是会想她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那时候,两人是坐在厨房的餐桌一边喝咖啡 一边小声地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大部份都是零零碎碎的话题。他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而且共同的话题也不多。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 得是断断续续地说着。在他们的谈话当中,电车从窗外经过了好几次。

两人的肉体接触时,总是冷静又安静的。其实,正确的说法是他们并未享受肉体的欢愉。当然,如果说他们之间并没有肉体的欢愉,那也是骗人的。只是,在那之间 还掺杂了许多别的意念、要素与形式。那和他以前所经验过的任何一种性生活都不一样。那令他想起一间小房间,一间整理得很干净的小房间,令人心旷神怡的小房 间。从天花板垂下许多五彩缤纷的彩带,每一条的形状都不相同,长度也不一致。每一条彩带都牵动着他的情绪,令他战栗。他想拉动其中的一条,那些彩带也在等 待他来拉动。然而,他却不知道应该拉哪一条才好。他想,也许只要拉动其中一条,霎时眼前就会展现绮丽的光景。相反的,只要拉动其中一条,或许一瞬间一切都 将化为乌有!于是,他陷入极度的迷惑中。于是,他就在迷惑中度过了那一天。

对他而言,那种状况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以前,他一直想带着自己的价值观生活下去。可是,待在这个房间里,一边听着电车的声音,一边抱着比自己年长而文静的 女人时,偶尔也会感到极度的迷惑,而彷徨不已。我大概爱着这个女人吧!他不只一次如此自问。可是,他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所能理解的,只有从那个小房 间的天花板垂下来的彩带而已。那个确实在那里。

一结束那种奇妙的燕好,她总是很快地看看时钟。她在他的臂弯中稍微转过身,看着枕边的时钟。那是附在调频收音机里的黑色闹钟。当时的收音机闹钟的文字盘并 不是数字的,而是发出微弱的“啪答、啪答”声,藉此计算时间的样式。只要她一看时钟,窗口附近的电车就会经过。说也奇怪,每次只要她把视线移向时钟,就会 听到电车的声音。简直就像宿命式的条件反射,她看时钟……电车通过。

她之所以要看时钟,是为了要确定四岁的女儿从幼儿园回来的时间。他只有一次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那个小女孩。他对她的印象只有“多么乖巧懂事的小女孩!”至于那个喜爱歌剧,在旅行社任职的丈夫,他一次也没见过。真值得庆幸。

她问起自言自语一事,是在五月的一个晌午。她那天也哭过,所以他们也做了爱。至于她为什么哭泣,他却想不起来了。大概女人只是为了想哭而哭的吧!也许,她 只是为了想被人拥在怀里尽情哭泣才和我交往的吧!他甚至有过那种念头,说不定她不能忍受孤独地哭泣的滋味,所以才需要我的吧!

房门的锁牢牢地锁住,窗户的窗帘也拉下来,电话也拿到枕边。于是,两人尽情地温存。如同往常一般,周围一片寂静。途中,门铃曾经响过一次,她却没有去应 门。她一点也不吃惊或害怕。“放心吧!没事的。”她彷佛这么说似地默默地摇摇头。门铃响了好几声,不久对方终于死心地离开了。她的表情彷佛在说,那是个无 关紧要的人。可能是推销员什么的。只是,她怎么知道呢?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窗外不时传来电车的声音,远处传来钢琴的音乐声,对于那个旋律,他有着模糊的记 忆。那是以前在学校的音乐教室听过的某种音乐。不过,那首曲名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一辆卖菜的卡车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经过外面。她闭上眼睛,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他射xx精了。四下静悄悄地。

他走进浴室,开始淋浴。他边用浴巾擦拭着身体,走回卧室一看,她正闭着眼睛趴在床上。他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后像每一次一样地,一面用眼睛-巡着歌剧唱片背面的文字,一面用手指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然后她站起身,穿戴整齐,接着走进厨房泡咖啡。过了一会儿,她这么说:“嗳,你是不是从以前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自言自语?”他惊讶地反问。“自言自语,你是说在“那个”的时候?”

“不是啦!不是那个时候,是普通的时候。例如,你在浴室淋浴时,或者我在厨房,而你一个人在看报纸时。”

他摇摇头:“不知道耶!我根本没发觉我在自言自语。”

“可是你真的说了,真的!”她边用手把玩着打火机边说。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他没好气地说。然后,叼了一根烟,再从她手中拿过打火机把烟点着。他在不久前开始改抽“七星”牌的香烟。因为她先生抽的是“七 星”。以前他一直都抽短的“希望”牌香烟。并不是她叫他改抽同样牌子的香烟,而是他自愿改变的。他想,这样一来不是一切都很方便吗?电视的通俗剧似乎演得 正精采。

“我在童年时也经常自言自语呢!”

“是吗?”

“不过,后来被我妈妈改过来了。因为她说那样很不象话。因此,我只要一自言自语,就会被她狠狠地骂一顿。有时候,她会把我关在衣橱里,衣橱里好恐怖哦!里 面又黑又臭。我也曾经被打过,用尺打膝盖耶!于是,后来我就不再自言自语了,再也不说了。不知不觉间,即使想说也不会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保持沉默。她咬咬嘴唇。

“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一样,即使突然想要说什么,也会反射性地马上把它咽回去。可能是因为童年时被骂怕了。可是,我实在不明白!自言自语究竟有什么不好。那只是很自然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吧!如果妈妈现在还活着,我真想问问她,究竟为什么不行?”

“令堂去世了?”

“嗯。”她说。“可是,我真想好好地问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她继续拨弄着咖啡匙。然后突然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她一看时钟,窗外又有电车经过。

她等着电车通过。接着又说:“我觉得,人的心啊!就像一口深井,不是吗?到底哪里是底?谁也不知道。只能透过时常从那里浮上来的事物的外形加以想象。”

两个人想了一会儿有关深井的事。

“你说说看,我是怎么样自言自语的?”他试着问。

“这个嘛!”她慢慢地摇了几次头。彷佛要偷偷地确定颈部关节的情况。“比方说,飞机啦!”

“飞机?”他说。

嗯,她说。在空中飞的飞机。

他笑了。怎么又是有关飞机的自言自语呢?

她也笑了。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食指,量一量浮在空中的虚构物体的长度。那是她的习惯,有时候他也会做同样的动作。

“你说得很清楚耶!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她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原子笔,放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子,不久又抬头看看时钟。在那五分钟里,时钟的指针也恰好前进了五分钟。

“你简直像在念诗一般地自言自语。”

她说完之后,脸颊微微泛红。为什么我的自言自语会令她脸红,这么一想,他不禁觉得很奇怪。

“我简直

像在念诗一般地

自言自语。”

他试着那样说。

她再度拿起原子笔,那是一支黄色的塑料制原子笔,上面印着“某银行的分行十周年纪念”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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