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两人就墙壁厚薄议论一番。
“住贵的。”我说。信封里的钱还剩不少,又不存在必须节约的任何理由。
年轻的站务员撕一页便笺,画出去旅馆的路线。
“谢谢。”我说,“同10年前相比,镇子寂寞多啦!”
“嗯,是啊。”年长者应道,“木板厂如今只有一家,没有像样的产业,农业每况愈下,人口也少了。”
“学校编班都伤脑筋。”年轻的站务员说。
“人口有多少呢?”
“大致7000。实际7000也没有,也就是5000左右吧。”年轻人回答。
“就说这条铁路线吧,跟你说,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废掉。全国第三位赤字线!”年长者说。
往下竟有两条线危在旦夕,很是令人吃惊。我道谢离开车站。
旅馆位于河边,走下商业街前头的缓坡,往右拐300米就是。是一座看上去满舒服的老旅馆,仍保存有镇子充满活力时期的面影。面对河面,很大的庭园修剪得整整齐齐,角落里一条小牧羊狗正一头扎在食盆里提前吃早食。
“登山?”带我们去房间的女佣问。
“登山。”我简单回答。
3楼只两个房间。房间宽敞。出到走廊,可以俯视和从火车窗口看到的同样的牛奶咖啡色河流。
女友说想洗澡,那时间里我决定一个人去镇公所看看。镇公所在商业街往后拐过两条路的街上,比想象的新得多规整得多。
在镇公所畜产科窗口,我递上约两年前学当自由记者时用的带有杂志名称的名片,提出想了解一下绵羊饲养情况。妇女周刊采访绵羊情况未免奇妙,但对方满口答应,把我让进里边。
“镇上现有二百余只绵羊,全是萨沃库羊,也就是肉用羊。肉推销给附近的旅馆和饮食店,非常受欢迎。”
我掏出手册,适当做做记录。想必往下几周时间里他将一本接一本买这妇女周刊。想到这里,不由心情黯然。
“是为羊肉菜什么的?”介绍了一阵子绵羊饲养情况之后,对方问道。
“那也是有的。”我说,“不过总的说来,我们主要想把握羊的全貌。”
“全貌?”
“就是性格,生态等等。”
“噢。”
我合上手册,喝一口端上来的茶:“听说山上有过去的牧场?”
“嗯,有的。战前是很正规的牧场。战后给美军接收过去,现在没有使用。还回10多年了,由那儿一个有钱人当别墅使用来着。但由于交通不便,不久谁也不再来了,等于空在那里。所以租借给了镇子。本该买下来做观光牧场,但镇子穷,想不出办法。况且首先需要修桥筑路。”
“租借?”
“夏天镇上绵羊牧场的人带50只左右的羊上山。一来那里作为牧场实在难得可贵,二来只靠镇营牧草地不够用。9月中下旬气候开始变糟的时候,又把羊领回来。”
“那里有羊的时间您知道吗?”
“每年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是从5月到9月中旬。”
“带羊上山的人有几个呢?”
“一个。10年来一直是同一个人。”
“想见一见那个人。”
这位职员给镇营绵羊饲养场打电话。
“现在去可以见到。”他说,“用车送去好了。”
起始我谢绝了。但仔细听来,原来去饲养场除用车送别无办法。镇子既无出租车又无车可惜,走路需一个半小时。
职员驾起轻型汽车,从旅馆门前向西开去。通过长长的混凝土桥,穿过陰冷冷的沼泽地,爬上徐缓的进山坡路。轮胎卷起的沙上发出嘛里啪啦的响声。
“从东京来,不觉得这地方像死了似的?”他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
“实际也快死了。铁路通的时候还算好,一旦不通,就真的鸣呼哀哉了。镇子呜呼哀哉,实在有些奇妙。人呜呼哀哉不难明白,镇子却也来个呜呼哀哉……”
“镇子呜呼哀哉怎么办呃?”
“怎么办?天晓得!不等晓得人们就全跑光了。如果全镇人口低于1000——这也大有可能的——我们的工作几乎也就没了,说不定我们也该逃走才是。”
我递给他一支烟,用带羊徽的法国制银打火机点燃。
“去札幌能有好工作。我叔父开一家印刷公司,人手不够。印学校用的东西,经营上也稳定。实际上这是最好不过的,强于在这地方调查什么羊呀牛啦的出栏头数。”
“是啊。”我说。
“只是,真要离开镇子,却又犹豫不决了。明白吗?就是说镇子这东西如果真的呜呼哀哉,心情上我还是想亲眼看到它咽最后一口气才行。”
“你是这镇上出生的?”我问。
“是的。”接下去他再没说什么。脸色陰沉的太陽已有三分之一落下山去。
绵羊饲养场入口处立着两根柱子,柱于之间横着一块招牌,“十二瀑镇绵羊饲养场”。过了招牌,有一条坡路渐渐隐没在五颜六色的杂木林中。
“穿过树林就是牧场,管理人住处在后头。回去怎么办?”
“下坡路,可以走回去。实在谢谢!”
车完全看不见以后,我从两根立柱中间穿过,爬上坡路。被太陽最后的余晖染黄的枫树叶渐次着了橙色上去。材很高,斑驳的夕晖在林间沙路上一闪一闪地摇曳。
走过树林,细细长长的牧舍出现在山坡上,有一股家畜味儿。牧舍屋顶为复折式,贴着白铁皮,突起3个通风烟囱。
牧舍入口有个狗窝,一只用铁链拴着的波达-克力狗看见我汪汪了两三声。狗很老了,睡眼惺讼,叫声里没有敌意。一摸它脖子,马上老实下来。狗窝前面放一个装着食物和水的黄塑料盆。我拿开手后,狗很满足地直接钻回狗窝,齐齐地并好前肢趴在地上。
牧舍中一片幽暗,不见人影。中间有一条颇宽的水泥通道,两侧是关羊的栅栏。紧挨通道,一边有一条U形沟用来放水冲洗羊尿和脏物。木板墙壁随处开有玻璃窗,从中可以望见山的曲线。
夕陽染红右侧的羊,而将蓝幽幽的暗影投在左侧羊们的身上。
一进牧舍,200只羊一齐朝我转过脑袋,约有一半站着,另一半趴在铺着枯草的地上。它们的眼睛蓝得近乎不自然,俨然脸两端装满水的小井。光从正面照去,竟 如假目一般晶亮晶亮。它们目不转睛凝视我,哪个都纹丝不动。有几只“嗑吃嗑吃”不停地咀嚼嘴里的枯草,此外不闻任何声响。另有几只脑袋探出栅栏喝水,见我 进来,便不再喝了,就那样抬头望着我。它们简直像在集体思考什么。其思考由于我在门口站定而一时中断。一切都停顿下来,每一只都不做判断。我移步后,它们 的思考作业亦随之开启,开始在分成8个的栅栏里开动。大多是母羊的圈里母羊们聚在种羊周围,光是公羊的圈里公羊们一边后退一边各自摆好架势。仅有几只好奇 心强的并不移动,兀自盯视我的行动。
羊们脸的两侧水平支起的细长的黑耳朵系着一块塑料牌。有的系蓝色的,有的系黄色的,有的系红色的。背部也系有大大的彩色标志带。
为了不惊动羊们,我蹑手蹑脚慢慢迈步,尽可能装出对羊不感兴趣的样子接近栅栏,悄然伸手摸一只小公羊。羊只是陡然哆嗦一下,并未跑开。其他羊满腹狐疑地往这边定定看着。小公羊恰好一只从整个群体悄悄伸出的稚嫩的触角,紧张地注视我,身体僵挺挺的。
萨沃库这种羊总好像有一种奇妙气氛。除毛是白的,其余什么都黑黑的。一双大耳朵如蛾翅一般横向支出,幽暗中闪光的蓝眼睛和挺拔的长鼻梁漾出无可言喻的异国 风情,它们对我这一存在既非拒绝亦非接受,只是作为突如其来的情景打量不已。有几只淋漓酣畅地“哗哗”小便,小便顺地板流进U形沟,流过我的脚下。太陽即 将坠入山后。淡蓝的暮色如同水稀释的墨水罩住山坡。
离开牧舍时,我再次抚摸波达-克力狗的脑袋。然后做了个深呼吸,绕到牧舍后面,走过小河上的木桥,朝管理人住处踱去。管理人住的是座规规矩矩的小平房,旁边连着一座放牧草和农具等物的大大的仓房,仓房比住人的房子大得多。
管理人正在仓房山墙旁一条宽1米深1米的水泥渠旁堆积装有消毒药的塑料袋。他从远处瞥一眼正往前接近的我,旋即漠不关心似的继续干活。我走到渠边,他这才停住手,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脸上的汗。
“明天羊要全部消毒。”说着,从工作服口袋掏出一支挤压得不成样子的香烟,用手指拉直后点燃,“把消毒液倒进这里,让羊一只接一只游过去。不然,关一冬天浑身都是虫子。”
“一个人干?”
“何至于。来两个帮忙的,加上我和狗。狗最能干,羊也信任它。不被羊信任,也当不了牧羊狗的。”
对方比我矮5至6厘米,但身材魁梧。年纪四十五六,又短又硬的头发宛如发刷直直竖起。他把工作手套像要扯掉皮肤似的从手指上拉下,在胸上“啪啪”拍打两下塞进带补钉的裤袋里。看上去,与其说是绵羊饲养员,莫如说更像个下级军官。
“对了,是想问什么吧?”
“是的。”
“问好了!”
“这个工作干很长时间了吧?”
“10年。”对方说,“说长就长,说不长就不长。不过关于羊可是无所不知。以前在自卫队来着。”
他把手中缠在脖子上仰首望天。
“冬天也一直在这里?”
“算是吧,”他说,“就算是的。”他清了清嗓子,“没地方可去,再说冬天也有不少杂活儿。这一带积雪差不多两米深,离开不管,屋顶塌下来羊就全成肉饼了。要喂料,又要清扫牧舍,这样那样的事。”
“一到夏天,就赶一半羊到山上去,是吧?”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