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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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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在甲村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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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村图书馆”的木牌旁边有块招牌,上面写道休息日为星期一,开馆时间十一时至五时,入馆免费,有意者可于星期二下午二时来馆参观。星野念给中田听。

“今天是星期一,偏巧关门。”星野看了一眼手表,“不论今天星期几都过了开馆时间,一回事。”

“星野君,”

“嗯?”

“这图书馆和上次跟星野君去的那座看上去有很大不同。”中田说。

“是啊,那座是公立大图书馆,这座是私立图书馆。规模绝对不一样。”

“中田我不太明白了,这私立图书馆是怎么一个东西呢?”

“就是哪里一个喜欢书的资产家建座房子,把自己收集的很多书向世人公开,让大家随便看。了不起啊!门面就很气派。”

“资产家是怎么回事呢?”

“有钱人。”

“有钱人和资产家有什么区别呢?”

星野歪头想了想。“这区别嘛,我也不大清楚。大概同光是有钱相比,资产家好像有教养什么的。”

“有教养?”

“就是说,有钱人只要有钱就行,我也好你也好,只要有钱都可以当上有钱人,但资产家就怎么都当不上,当资产家需要一些时间。”

“很复杂啊!”

“啊,是很复杂。反正都跟咱们无关,咱们连光是有钱的有钱人都没希望当上。”

“星野君,”

“嗯?”

“既然星期一休息,那么明天十一点来这里图书馆就能开了?”

“应该是的。明天星期二。”

“中田我也能进入图书馆吗?”

“木板上写着谁都能进,所以你也能进。”

“不认字也可以进去吧?”

“啊,不怕的。认字不认字什么的,不可能在门口一一盘问。”星野说。

“那么,中田我也想到里面去。”

“可以呀,明天一早就来这里,两人一起进去就是。”星野说,“对了,老伯,有一点想确认一下:这里就是那个场所喽?要找的什么贵重东西就在这图书馆里?”

中田摘下登山帽,用手心搓了几下短发:“是的,应该在的。”

“那,不再找下去也没关系了?”

“是的,没有再要找下去的东西了。”

“太好了!”小伙子如释重负,“我正在想,真要找到秋天可如何是好。”

两人返回卡内尔·山德士的公寓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十一点出门去甲村图书馆。从公寓走路去只需二十分钟,两人决定走路。星野早上去站前把车还回给租车点。

两人到图书馆时,门已大敞四开。看来将是闷热的一天。周围洒了水,门内可以见到修剪整齐的庭园。

“老伯,”星野在门前叫了一声。

“嗯。什么呢?”

“进图书馆后我们怎么做好呢?你一下子端出一桩没头没脑的离奇事来我怕也不好办,所以想事先问你一下,作为我也大致要有个心理准备。”

中田沉思起来。“进去做什么中田我也心中无数,但这里既然是图书馆,那么我想先看看书再说。中田我选几本图片集或画册,你也挑几本什么书看。”

“明白了。因为是图书馆所以先看书,言之有理。”

“至于做什么好,下一步再慢慢考虑。”

“好好。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虑不迟,这也是健全的想法。”星野说。

两人穿过精心修整过的美丽庭园,走进传统样式的门厅。一进去就见有一个借阅台,一个不肥偏瘦的漂亮小伙子坐在那里,白色棉质扣领衬衫,小眼镜,额前垂着长长细细的头发。星野心想,活脱脱是弗朗索瓦·特吕福黑白电影里的形象。漂亮小伙子见两人进来,好看地微微一笑。

“您好!”星野声音朗朗地说。

“您好!”对方也寒喧一声,“欢迎!”

“想看看书。”

“当然,”大岛点头道,“那当然。请随便看。这座图书馆对一般公众开放。开架式,自由挑选。检索是卡片式,用电脑也能检索。有不清楚的只管问好了,我乐意协助。”

“谢谢。”

“有特别感兴趣的领域或要找的书吗?”

星野摇头道:“不,现在没什么特别的,或者不如说与书相比,对这图书馆本身更有兴趣。正好从门前走过,觉得蛮有意思,就想进来瞧瞧。建筑物真是不一般!”

大岛优雅地淡然一笑,拿起削得尖尖的长铅笔:“这样的人士很多。”

“那就好。”星野说。

“如果有时间的话,两点开始馆内有简单的导游项目。只要有人提出,几乎每星期二下午都安排,由馆长介绍这座图书馆的由来。今天正好星期二。”

“这玩意儿大概极有趣。怎么样,不看看,中田?”

星野和大岛隔着借阅台交谈的时间里,中田紧紧抓着摘下的登山帽,怔怔地四下打量,直到星野叫自己名字才回过神来。

“啊,什么事呢?”

“跟你说,两点钟有个馆内参观节目,怎么样,不参观参观?”

“好的,星野君,中田我很想参观。”

“伟人也真不容易啊!”星野中途放下书,叹了口气,深为敬佩。学校音乐室里放着贝多芬半身铜像,他只是清楚地记得他愁眉苦脸的神情,而不知晓此人送走的人生竟如此充满苦难,于是心想,无怪乎他显得那么郁郁寡欢。

星野思忖:这么说也许不合适——自己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伟人。他往中田那边望了一眼。中田一边目不转睛看家具图集,一边做着凿凿子或推刨子动作,大约一见到家具身体就习惯性地动了起来。

那个人倒有可能成为伟人,星野想,普通人横竖做不到那个程度。

十二点过后来了另外两个阅览者(两个中年女士)。于是两人去外面歇息。星野准备了面包当午饭,中田一如平日帆布包里带着装有热茶的小保温瓶。星野问借阅台里的大岛哪里吃东西不碍事。

“问得有理,”大岛说,“那边有檐廊,不妨一边欣赏庭园一边慢慢用餐。如果愿意,餐后请来喝咖啡,这里备有咖啡,不必客气。”

“多谢。”星野说,“好一个家庭式图书馆。”

大岛微笑着把前发撩去后面:“是啊,同普通图书馆相比,我想是有所不同,或许真可以称为家庭式的。我们的目的是提供能够静心看书的温馨的空间。”

此人感觉极好,星野想,聪明、整洁、富有教养,且十分亲切。没准是同性恋者,他猜想。但星野对同性恋者并不怀有什么偏见。人各有所好,有人能跟石头说话,男人睡男人也无须大惊小怪。

吃完东西,星野站起长长地伸个懒腰,独自去借阅台讨了一杯热咖啡。不喝咖啡的中田坐在檐廊里边看飞来院子的鸟边喝保温瓶的茶水。

“如何,可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书了?”大岛问星野。

“唔,一直看贝多芬的传记来着。”星野说,“非常有趣。跟踪贝多芬的人生,有很多东西让人思考。”

大岛点头:“是的。极审慎地说来,贝多芬的人生是相当艰难的人生。”

“嗯,活得十分辛苦。”星野说,“不过我是这么想的,从根本上得怪他本人。贝多芬这个人几乎天生没有协调性,只想他自己,脑袋里只有他自己的事、自己的音乐,为此牺牲什么都在所不惜。这样的人身边真有一个,那怕是很麻烦的,我都想说一句‘喂喂,路德维希①,请原谅’。外甥精神上出问题也没什么奇怪,可是音乐厉害,打动人心。不可思议啊!”

“完全如此。”大岛同意。

“可他何苦过那么难受的日子呢?再正常一点儿、像一般人那样活着不也可以的么,我

————

①贝多芬的名字。

觉得。”

大岛来回转着手中的铅笔。“是啊。不过在贝多芬那个时代,大概自我的表露被视为一件很重要的事。这样的行为在那以前的时代也就是绝对王政时代被作为不当和 有违社会常规的行为受到严厉压制,这种压制在进入十九世纪之后随着资产阶级掌握社会实权而被全部解除,大部分自我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同自由、个性解放同属 一义,艺术、尤其是音乐首当其冲。柏辽兹、瓦格纳、李斯特、舒曼等紧随贝多芬出现的音乐家无不度过了离经叛道波澜万丈的人生,而这种离经叛道在当时恰恰被 认为是理想的人生模式之一,想法非常单纯。那一时代被称为浪漫派时代。的确,对于他们本人来说,那样的生活方式有时是相当难以忍受的。”大岛说,“喜欢贝 多芬的音乐?”

“没有详细听,还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星野直言相告,“或者不如说几乎没听过。我只喜欢《大公三重奏》那支曲子。”

“那个我也喜欢。”

“百万美元三重奏倒是很合心意。”

大岛说:“我个人偏爱捷克的苏克①三重奏。达到了优美的平衡,散发着一种清风拂过绿草那样的清香。但百万美元也听过。鲁宾斯坦、海菲茨、弗里曼,那也是足以留在人心底的演奏。”

“呃——,大岛,”星野看着借阅台上的姓名牌说,“你很熟悉音乐?”

大岛微微一笑:“算不上熟悉,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常听。”

“那么有一点想问问:你认为音乐有改变一个人的力量吗?比如说自己身上的什么会因为某时听到的音乐而一下子发生变化?”

大岛点头。“当然,”他说,“体悟什么,我们身上的什么因之发生变化,类似一种化学作用。之后我们检查自己本身,得知其中所有刻度都上了一个台阶,自己的境界扩大了一轮。我也有这样的感受。倒是偶尔才有一次,偶一有之。同恋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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