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此后一周时间,我是在平稳与静谧 ——平稳与静谧得近乎奇妙——当中度过的。虽然弹子球的声音仍多少在耳畔回响,但病态呻吟——那如同落在冬日有陽光地方的蜜蜂的嗡嗡声的病态呻吟已杳然消 失。秋意一天浓似一天,高尔夫球场周围的杂木林把干枯的叶片叠向地面。郊外徐缓的丘陵到处焚烧落叶,升起的细烟如魔术绳船笔直地指向天空。这从宿舍窗口看 得很清楚。
双胞胎一点点变得沉默、变得温柔起来。我们散步、喝咖啡、听唱片、在毛巾被里抱在一起睡觉。周日我们花一小时走到植物园,在柞树林里吃香菇菠菜三明治。黑尾巴野乌在树梢上很响亮地叫个不停。
空气逐渐变凉。我给两人买了两件新运动衫,连同我的旧毛衣送给她们。这样,两人不再是208和209,而变为橄榄绿圆领羊毛衫和浅驼色*对襟羊毛衫。两人都无怨言。此外又给她们买来袜子和新的轻便运动鞋。我觉得自己像是成了长脚叔叔[长脚叔叔:美国一本小说中喜欢照顾女孩子的主人公]。
10月的雨真是令人叫绝。针一样细、棉一般软的雨浇注在开始枯黄的高尔夫球场草坪上,没有形成水洼,而由大地慢悠悠吮吸进去。雨过天晴的杂木林荡漾着潮湿落叶的气息,几道夕辉射进林中,在地面描绘出斑驳的花纹。林间小道上,几只鸟儿奔跑一样穿过。
事务所里的每一天也大同小异。工作高峰已过,我用盒式磁带一边听彼克斯·巴易达贝克、伍迪·哈曼、巴尼·贝利根等人的老爵士乐,吸烟,一边悠然自得地干着活儿。每隔一小时喝一次威士忌,吃一次糕点。
唯独女孩似很匆忙地查看时刻表、预定飞机票和旅馆,还补了我两件毛衣,重钉了轻便西服上的金属扣。她改变发型,口红改涂谈粉色*,穿一件可以明显看出胸部隆起的薄毛衣。
一切都像要使其姿影永驻。痛快淋漓的一星期。
19
很难向杰开口说离开这座城市。不知为什么,总之就是非常难以启齿。酒吧连去二天,三天都没顺利说出口。每次想说,嗓子都干得沙沙作响,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连喝下去,一股恼人的瘫软感俘虏了鼠。他觉得无论怎么挣扎都寸步难行。
时 针指在12点时,鼠放弃努力,不无释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样向杰道声晚安离去。夜风已彻底变凉。回到公寓,坐在床上呆呆看电视,又拉开易拉罐啤酒,点一支 烟。荧屏上是旧西部片、罗伯特·泰勒、广告、天气预报、广告、白色*噪音……鼠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至于离开后去哪里,鼠不知道。好像无处可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地底虫般的恐惧。它们没有限睛,没有悲悯,企图将鼠拖入它们栖居的地底层。鼠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他拉开一罐啤酒。
三四天时间里,鼠的房间扔得到处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烟头。他很想见那女子,想用整个身体感受女子肌肤的温暖,想进入她体内永不出来。但他无法重回女子住处。不是你自己把桥烧掉的吗,鼠想,不是你自己涂了墙又将自己关入其中的吗?
鼠眼望台灯。天光破晓,海面开始呈银灰色*。及至鲜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样驱走黑暗的时候,鼠上床歪倒,带着无处可去的苦恼进入梦乡。
鼠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心,是花很长时间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探讨得出的结论,曾一度坚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觉得哪里都好像没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桥烧掉。城里也许残留一点自己的身影,但谁也不会注意。城市在变,身影不久也将归于消失……一切都像在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为什么杰的存在会扰乱自己的心。我要离去了,多保重—本来这样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何况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撩肩而过,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几次在空气中举起紧攥的拳头。
鼠向上抱起爵士酒吧的铁闸已是星期一后半夜了。杰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懒懒地吸烟。见鼠进来,略略一笑,点了下头。暗幽幽的灯光下,杰看上去格外苍老。黑胡须如-阴-翳布满脸颊和下颌,双眼下陷,窄小的嘴唇干出裂纹。脖颈血管历历可见,指尖沁有黄尼古丁。
“累了吧?”鼠问。
“有点儿。”杰说。沉默片刻,又说,“这样的时候也是有的,无论谁。”
鼠点头拉过一把椅,在杰对面坐下。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里都-阴-暗。”
“一点不错。”杰定定注视自己夹烟的手指说。
“早些回家睡吧?”
“不,不用。”杰摇摇头,格得很设,像在赶蚊虫。“反正回家也很难睡得着。”
鼠条件反射地看一眼手表:12时10分。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地下昏暗中彻底断气。落下铁闸门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来一直寻求的光耀,一丝都没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给我杯可乐好么?”杰说,“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从电冰箱取出啤酒和可乐,连杯子拿来桌面。
“音乐?”杰问。
“算啦,今天什么声响都不要。”鼠道。
“像葬礼。”
鼠笑了,两人不声不响地兀自喝可乐喝啤酒。鼠放在桌面的手表开始发出大得造作的走针声。12时35分。所过时间竟好像极其漫长。杰几乎纹丝不动。鼠静静看着杰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一直烧到过滤嘴,化为灰烬。
“为什么那么累?”鼠问。
“为什么呢……”说着,杰突然记起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没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约一半啤酒,叹了口气,把杯放回桌面。
“我说杰,人都要腐烂,是吧?”
“是啊。”
“烂法许许多多。”鼠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但对于一个一个的个人来说,可选择的数量却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两三个。”
“或许。”
泡沫出尽的剽啤酒如水洼一般沉在杯底。鼠从衣袋掏出瘪了的烟盒,将最后一支衔在嘴上。“可我开始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总之是要腐烂,对吧?”
杰斜拿着可乐杯,默默听鼠的话。
“不过人还是不断变化的。至于这变化有什么意义,我始终揣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着桌面沉思,“并且这样想:任何进步任何变化终归都不过是崩毁的过程罢了。不对?”
“对吧。”
“所以对那些兴高采烈朝‘无’奔跑的家伙,我是半点好感都没有,没办法有。……包括对这个城市。”
杰不语,鼠也不语。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让火烧到火柴杆,点燃烟。
“问题是,”杰说,“你自身将要变。是吧?”
“确实。”
静得不能再静的几秒钟流过,大约10秒吧。杰开口道:
“人这东西,天生笨得出奇,比你想的笨得多。”
鼠将瓶里剩的啤酒倒进杯子,一气喝干。“犹豫不决啊:”
杰点几下头。
“很难下决心。”
“感觉出来了。”如此说罢,杰说累了似的现出微笑。
鼠慢慢立起,把烟和打火机揣进衣袋。时针已指过1点。
“晚安。”鼠说。
“晚安。”杰说,“对了,有谁这么说过:促走路,多喝水。”
鼠向杰一笑,开门,上楼。街灯明晃晃照出空无人影的大街。鼠弓腰坐在铁路护栏上,仰望夜空。心里想:到底喝多少水才算够呢?
20
西班牙语讲师打来电话,是11月 连休刚结束的星期三。快午休时,合伙人去了银行,我在事务所的餐厨两用房间里吃女孩做的意大利面条。意面多煮了两分钟,又没用罗勒调味,而用切细的紫苏撒 在上面,但味道不坏。正当我们讨论意面做法时,电话铃响了。女孩接起,说了两三句,耸耸肩把听筒递给我。
”宇宙飞船’的事,”他说,“去向弄清楚了。”
“哪里?”
“电话不好说。”他说。
双方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我问。
“就是:电话中说不明白。”
“就是说不如一见喽?”
“不,”他嗫嚅道,“即使摆在您眼前,也说不明白。”
我一下子上不来词,等他继续下文。
“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开玩笑,反正想面谈。”
“好的。”
“今天5点可以吗?”
“可以。”我说,“不过能玩么?”
“当然能。”他说。
我道谢放下电话,接着吃面条。
“要去哪儿?”
“打弹子球去。去哪不知道。”
“弹子球?”
“嗯,用球蹼弹球。——”
“晓得。可干嘛打什么弹子球。——”
“这—--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以我辈的哲学无法推测的东西。”
她在桌面手托下巴思索。
“弹子球打得很好?”
“以前。是我唯一能怀有自豪的领域。”
“我却什么都没有。”
“也就无所谓失。”
她再度沉思。我吃最后一部分面条,吃罢从电冰箱拿姜汁清凉饮料喝。
“迟早要失去的东西没多大意义。必失之物的荣光并非真正的荣光。”
“谁的话?”
“谁的话忘了。不过所言不差。”
“世上有不失去的东西?”
“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
“努力就是。”
“我也许过于乐观,但不怎么傻。”
“知道。”
“非我自吹,这比相反情况好得多。”
她点头:“那么,今晚是要去打弹子球喽?”
“是。”
“举起双手。”
我朝天花板举起双手。她仔细检查腋窝。
“OK,去好了。”
我 和西班牙讲师在上次那家咖啡馆碰头后,马上钻进出租车。顺明治大街一直走,他说。出租车起跑后,他掏香烟点燃,也给我一支。他身穿灰西服,扎一条有三道斜 纹的蓝色*领带。衬衣也是蓝色*,比领带赂浅。我则灰毛衣蓝牛仔裤加一双烟熏火燎的轻便运动鞋。活活一个被叫到教导处的差劲儿学生。
出租车穿过早稻田大街的时候,司机问还往前吗?讲师告以目白大街。出租车前行不久,驶入目白大街。
“相当远吧?”我问。
“相当之远。”他说着,找第二支烟。
我用视线跟踪一会窗外闪过的商业街景。
“找得够辛苦的了。”他说,“第一步是逐个查询收藏者名录。问了二十人左右——不仅东京,全国都问了。但收获是零。任何人知道的情况都没超过我们。第二步是问做旧机器生意的人。人数不多。只是,查阅品种目录花了不少精力,数字太大了。”
我点头,看他给烟点火。
“但知道时间这一点很有帮助—是1971年2月间的事。请人家查了:是有吉尔巴特—桑斯、‘宇宙飞船’、连续编号165029。1971年2月3日废弃处理。”
“废弃处理?”
“废品。就像《金手指》里的那玩艺儿。压成方形回炉,或沉到港湾里去。”
“可是你……”
“啊,请听下去。我灰心丧气,向对方道谢回家。可心里总有什么放不下。类似直感的感觉告诉我:不对,不是那样的。第二天我再次跑到旧机器商那里,去了废铁仓库。看了20来分钟拆废作业,然后进办公室摸出名片——大学讲师这名片对不知底细的人多少有些作用。”
他说话速度比上次见时略快。不知何故,这点使我有点不快。
“我这样说道:“正在写一本小书,为此想了解一下废品处置情况。”
“对 方提供了方便。但对于1971年2月的那台弹子球机一无所知。理所当然。两年半的事了,又没有一一核查。收来光当一放,就算完事。我又问了一点:假如我想 要那里堆放的洗衣机或摩托车的车体之类的东西并付相应款额,那么可不可以转让,他说没问题。我又问这种情况此外有过没有。”
秋日的黄昏很快过去,夜色*开始笼罩路面,车眼看要进入郊外。
“他 说如想了解详情,请问二楼负责管理的人。于是我上二楼问1971年前后有没有人买过弹子球机,负责管理的人说有。我问是怎样一个人,对方告诉了我电话号 码。情况像是那个人求他一有弹子球机进来就打电话告知有点走火入魔了。我就问那个人买了几台弹子球机,他想了想说:看来看去最后买下的时候有不买的时候也 有,记不确切。我说大致数字即可,他告诉说不下50台。”
“50台!”我叫道。
“这样,”他说,“我们就要拜访那个人。”
21
四下彻底黑尽。并且不是单一的黑,而是像涂黄油一样把各种颜色*厚厚涂上去的那种黑。
我脸贴车窗玻璃,静静注视这样的黑暗。黑暗呈平面,平展得不可思议,仿佛用快刀将不具实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奇妙的远近感统治着黑暗。巨大的夜鸟展开双翅,轮廓分明地挡在我们面前。
家舍越走越稀,后来只剩下如地底轰鸣般涌起几万只秋虫鸣声的草原和树林。云层如岩石沉沉低垂,地面上的一切无不耸肩缩首似的在黑暗中屏息敛气。唯独秋虫遮蔽地表。
我和西班牙语讲师再不做声,只是一支接一支吸烟。出租车司机也紧盯着路上的车前灯吸烟。我下意识地用指尖“砰砰”叩击膝盖。并且不时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推开车门一逃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