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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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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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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图书馆非常安静,因为书把声音都吸光了。
那么被书吸掉的声音又怎么样了呢?当然没怎么样。简单地说不是声音消失了,而是空气的振动被吸收了而已。
那么被书本吸掉的振动又会变成怎么样呢?不怎么样,振动只是单纯地消失掉而已,反正振动迟早要消失的,因为这世界上没有所谓永久运动存在。永久运动是永久不存在的。
就算时间,也并不是永久运动。既有没有下周的这周,也有没有上周的这周。
那么没有这周的下周呢……
算了,到此打住。
总之我在图书馆里,而图书馆是非常的安静。
图书馆比必要的还要安静。因为我穿的是刚买的Polo皮鞋,因此在灰色*塑胶地砖上发出咯吱咯吱坚硬而干燥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脚步声似的,穿新皮鞋要花相当长的时间才会习惯自己的脚步声。
借 书柜台上坐着一位从来没见过的中年女性*,正在看书。一本非常厚的书,右边印着外国语文,左边印着日文。好像不一样的文章,左右两边的段落和换行都完全不 同,插图也不一样,左边一页的插图是太陽系的轨道图,右边却是潜水艇活门似的金属零件。到底是哪方面的书,简直无法知道。不过她却一面嗯嗯点着头看下去, 从眼睛的动作看来,好像左眼看左边一页,右眼看右边一页。
“对不起。”我开口招呼。
她把书报到旁边,抬头看我。
“我来还书。”说着我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一本是《潜水艇建造史》,另外一本是《一个牧羊人的回忆》。《一个牧羊人的回忆》是一本相当有趣的书。
她翻开封底里,查一下截止日期。不用说是在期限内。我是一定遵守日期和时间的,因为被教养成这个样子,牧羊人也一样,如果不守时的话,羊群会乱成一团,赶都赶不回来。
她熟练地检查借书卡的存档,还我两张卡片,然后又开始看她自己的书。
“我想找书。”我说。
“下楼梯右转,81号室。”她简洁地说。
下了楼梯向右转时,确实有扇门写着107。地下室非常深而-阴-暗,门一打开,仿佛这就要到巴西了似的感觉。虽然这图书馆我已经来过一百次了,却第一次听说有地下室。
算了没关系。
我敲敲门,本来就打算轻轻敲的,没想到门检却差一点脱落,真是非常粗制滥造的门。我把门检装回原位,然后轻轻打开门。
房间里有一张!日旧的小桌子,那后面坐着一个脸上长满小黑斑的老人。老人头秃了,戴一副深度眼镜,秃得有点不干脆,还有稀稀落落会曲的白发,像火烧山之后的残局似的,牢牢贴在头皮上。我觉得干脆全部剃光还比较好,不过那当然是别人的问题。
“欢迎!”老人说:“有何贵子哪?”
“我想找一本书。”我说:“不过如果你忙的话,我下次再来好了。
“不不不,没有忙的道理。”老人说:“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你要找什么书都行,不过你到底在找什么样的书呢?”
“其实我是想知道一下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
老人的眼睛闪闪发光。
“原来如此,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啊。”
我觉得非常不对劲,并不是非要知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不可,只不过在坐地下铁时,忽然想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不知道怎么样而已。其实就算其他什么杉树花粉病的治疗法的主题,也一样可以。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老人重复一遍。
“不过没关系。”我说:“并不急需,而且又那么专门,我还是到国会图书馆去看看好了。”
“别胡说!”老人好像火大了似的说:“我们这里有关奥斯曼土耳其的收税政策的书就有好几本。你在这儿等一下。”
“是。”我说。
老人打开房间里面的铁门消失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站在那里等老人回来等了十五分钟,好几次想逃出去,可是又觉得对老人过意不去而作罢。小小的黑色*昆虫,在灯罩里绕着爬。
老人抱着三本厚书回来,每一本都旧得可怕,装订晃晃荡荡的,房间里飘散着!日书的气味。
“你看!”老人说:“《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史》,还有《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吏的日记》,还有《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内的反纳税运动和其弹压》不是都有吗?”
“谢谢。”我说着把三本书拿过来,往出口走。
“等一下,等一下,那三本书都是禁止借出去的。”老人说。
确实书背上贴着禁止带出的红色*标签。
“如果想读的话,可以在里面的房间读。”
“可是,”我看看手表,五点二十分。“图书馆关门时间到了,而且吃晚饭以前不回家,我妈妈也会担心。”
“关门时间不成问题,只要我说可以就可以。难道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吗?你想我是为什么去把这三本书找来的?嗯?为了运动吗?”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我绝没有恶意,只是不知道这是禁止带出的。”
老人深深地咳嗽,把痰吐在卫生纸里,然后看了一看之后,才丢进地板上放着代替垃圾筒的牛皮纸箱里。脸上的黑斑跳动着。
“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老人把话像喷出来似地说出:“我像你这年纪的时候,读书像要读得渗进血液里一样呢。”
“那么我就读三十分钟好了。”我无力地说,我非常不善于拒绝别人。“可是不能再久,我妈非常容易忧虑,自从我小时候被狗咬到以后,只要稍微晚一点回家,她就快要发疯似的。所以没念完的部分,等下星期天再来读。”
老人的脸色*稍微和缓下来,我好不容易松一口气。
“到这边来。”说着老人打开铁门,向我招手。
门后面是-阴-暗走廊。旧旧的电灯,闪着像灰尘一样的微弱光线。
“跟 在我后面走。”说着老人向走廊走去。好奇怪的走廊,走了一会儿之后,走廊向左右两边分岔出去,老人转向右边,然后立刻有许多岔路像蚂蚁窝一样分布在两旁, 老人不假思索地就走进其中的一条岔路去,我把三本书抱在胸前,莫名其妙地跟在老人后面。老人的脚步比想象中快得多,自己到底走进几条岔路了也数不清,再走 一小段又是岔路,然后T字路-我的头脑已经完全混乱了。市立图书馆的地下,有这么广大的迷魂阵,简直乱来。市zheng府没有理由批准这种地下迷魂阵的建 设预算的。我本来想问老人这个问题,结果怕被他骂而没敢问。
走廊尽头有一扇和刚才一样的门。门上挂着“阅览室”的牌子。周围寂静得像墓场一样,只有我的皮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老人却毫无声息地走着。
老人从上衣口袋叮叮当当地取出大把钥匙串来,在灯下选出一支,插进铁门的钥匙洞里转了转。实在令人厌恶。

2


“好了好了!”老人说:“进来吧!”
“可是里面黑漆漆的啊。”我抗议着。
老人不高兴地咳嗽一声,把背伸直,转身向着我,老人好像忽然变成一个高大的男人似的。眼睛像黄昏的山羊一般闪闪发光。
“喂!小伙子,谁说在没人的房间,要一整天点着灯的?嗯?你这是在命令我吗?”
“不没这意思……”
“哼!真嚷嚷。算了,你回去好了,随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对不起。”我道着歉,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觉得老人好像是某种不吉祥的存在,不过又像只是爱生气的不幸老人似的,我平常对老人就不太清楚,因此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这个意思,如果说错了什么,我向你道歉。”
“都一样。”老人说:“嘴巴讲比较容易。”
“真的不是这样,也没关系,对不起我不该多嘴。”
“哼。”老人说着注视我的眼睛。“那么你要不要进去?”
“嗯,我进去。”我用力说。为什么我竟然违背自己的意思说这些、做这些呢?
“里面一进去就有楼梯,手要捉紧墙上的扶手,免得跌倒啊。”老人说。
我率先走进黑暗中,老人从后面把门关上,并听见钥匙咔一声锁上了。
“为什么要上锁呢?”
“这是规矩,是规矩呀。”老人说:“上面的人定了几千/几万个这一类的规矩,你东抱怨西抱怨的烦死人。”
我索性*继续走下阶梯,长得可怕的阶梯。简直像印加的井似的。墙上打有斑驳生锈的铁扶手。连一丝光线一点明亮都没有。就像被人从头上罩个头巾似的完全漆黑。
只有我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吱咯吱地响着,如果没这鞋子声,连是不是自己的脚都搞不清楚了。
“好了,就停在那里。”老人说。我停下来。老人推开我,走到前面,又叮叮当当地拿出钥匙,然后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明明是完全黑漆漆的,老人的动作却像什么都看得见似的。
门一开,从里面透出令人怀念的黄|色*灯光,虽然是微弱的光,可是眼睛却花了好些时间才习惯过来。从门里走出一位打扮成羊模样的矮小男人,拉起我的手。
“嗨,欢迎光临。”羊男说。
“你好!”我说。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羊男全身披挂着真正的羊皮,手戴黑手套,脚穿黑工作鞋,而且脸上戴了黑色*的面具,从面具里透出一对喜欢亲近人的小眼睛,我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打扮成那副模样的,总之那打扮跟他非常搭配,他看了我的脸好一会儿,然后瞄了一下我抱着的书。
“你是要来这里读书的吗?”
“是的。”我说。
“真的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
羊男的说法有些奇怪,我无言以对。
“好好回答啊!”老人急忙催促我:“不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想丢我的脸吗?”
“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说。
“我说得没错吧。”老人好像在夸耀他的胜利。
“不过老师啊!”羊男对老人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嘛。”
“呵,少罗嗦!”老人突然从西装裤后面拉出一根短短的柳条,往羊男脸上“啪!”地抽打下去。“快点带他到房间里去。”
羊男一脸为难地再度拉起我的手。嘴唇旁边红肿起一条伤痕。
“走吧。”
“到哪里去?”
“书房啊,你不是来读书的吗?”
羊男带头,我们走过像蚂蚁窝一样弯弯曲曲的狭小走廊。
我们走了很久,向右边弯了好几次,向左边也转了好几次,有些是斜角,有些是S形转弯,因此到底离出发点多远,简直完全搞不清楚。我在半路上就已经放弃再去辨认方向了,接下来就一直盯着羊男矮胖的背影,羊男的衣服还附着短短的尾巴,一定起路来,就像钟摆似的左右摇晃。
“好了好了。”羊男说着突然站定。“到了。”
“请等一下。”我说。“这不是牢房吗?”
“是啊。”羊男点点头。
“说得不错。”老人说道。
“不对呀,你说是要到书房去的,我才跟着来到这里呀。”
“你上当了。”羊男很干脆地说。
“我骗你的。”老人说。
“可是这……”
老人从裤子后面拿出柳条,往我脸上刷地抽打下来。
“少废话,进去吧。而且要把这三本书全部念完,背熟。一个月以后我要亲自考试。如果你能好好背熟,就让你出去。”
“简直乱来嘛。”我抗议道。“一个月怎么可能把这么厚的书全部记熟,而且现在家里我母亲正……”
老人把柳条一挥,我急忙闪开,却正好打在羊男脸上。老人在气头上,又抽了羊男一下,真是太过分了。
“反正把这家伙关进去。”老人说完便匆匆走掉。
“痛不痛?”我问羊男。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羊男说:“重要的是我不得不把你关进去。”
“实在不想进去。”
“我还不一样不愿意,可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
“那我就要被打得更惨哪。”
我觉得羊男实在太可怜了,因此乖乖进了牢房。牢房里有床、桌子,和抽水马桶,洗脸台上放着牙刷和漱口杯,每一样东西都奇脏无比,牙膏是我最讨厌的草莓味的,沉重的铁门上面附有探望用的格子窗,下面则有细长的送饭口。羊男把桌上台灯的开关按亮又按熄了几次之后,朝我笑一笑。
“不错吧?”
“嗯,还好。”我说。
“每天送三次饭,三点还有甜甜圈、橙汁呢。甜甜圈是我亲自炸的,脆脆的非常好吃!”
“那真谢了。”我说。
“那么把脚伸出来吧。”
我把脚伸出去,羊男从床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铁球,并把那上面附着的锁往我脚踝一套锁了起来,还把那钥匙放进毛皮外套胸部的口袋,把拉链拉上。
“好冷啊。”我说。
“什么话,一会儿就习惯了。”羊男说:“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晚饭来。”
“嘿,羊男先生。”我问他:“真的必须在这里待一个月吗?”
“对呀。”羊男说:“就是这样啊。”
“一个月以后真的会放我出去吗?”
“不。”
“那不然怎么办?”
“这倒很难解释呢。”
“拜托拜托告诉我,家里面我妈正在担心呢。”
“嗯,也就是说啊,会用锯子把你的头锯断,然后把你的脑浆淋淋淋地吸光。”
我跌坐在床上抱着脑袋,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没问题,没问题,吃过饭就会有精神的。”羊男说。

3


“羊男先生,为什么我的脑浆要被淋淋淋地吸光呢?”我试着问看看。
“噢,是这样的,听说塞满了知识的脑浆,非常好吃呐。怎么说好呢,糊糊的,而且也有点一粒一粒的……”
“所以要花一个月先塞满了知识再来吸对吗?”
“就是这么回事。”
羊男从衣服口袋掏出Sevenstar香烟,用一百元的打火机点上火。
“可是这不管怎么说都太残忍了吧?”
“嗯,是啊。”羊男说:“可是每个图书馆都这样做啊,总之是你自己运气不好嘛。”
“你是说每个图书馆都这样吗?”
“是啊。不然你看,光是借书出去,图书馆老是赔本哪。而且有好多人宁可脑浆被吸光,也要获取知识啊,你还不是为了要得到别的地方所没有的知识,才到这里来的对吗?”
“不对呀,我只是忽然心血来潮而已呀,有没有都无所谓的。”
羊男好像颇伤脑筋似地歪着头。“那就未免太可怜了。”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不,那可不行,这么一来,我可惨了,真的很惨咯,会被电锯把肚子切掉一半的,你说惨不惨?”
“惨。”我说。
“我以前也曾经被整过一次,花了两个星期伤口才愈合,两星期啊,所以呀,请你死了这条心吧。”
“那,这件事就姑且算了,如果我拒绝读书呢?会怎么样?”
羊男全身发抖起来。
“你还是别这样比较好,因为我不愿意报告坏消息。这地下室的地下,还有更凄惨的地方。脑浆被吸掉还算好得多呢。”
羊男走了以后,就留下我一个人在牢房里。我趴在硬绑绑的床上,一个人稀哩哗啦地哭了一个钟头,蓝色*的谷壳枕头被眼泪沾得湿嗒嗒的。
到底该怎么办呢。既不愿意脑浆被淋淋淋地吸掉,又讨厌被赶进更深一层的悲惨世界。
手表指着六点半。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母亲在家一定正在担心。如果半夜我还不回去,也许会发疯呢,就是这样的母亲,每次都往坏的地方想。要不是往坏的地方想,就是在看电视,这两者之一。她不晓得有没有帮我喂白头翁。
七 点钟有人敲门然后门被打开,一个我从来没看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推着推车走进房间。漂亮得让你眼睛都会癌的漂亮。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手脚和脖子细得好像 马上就会折断似的,长长的头发像把宝石溶进去一样地闪闪发光。谁都会做梦,而这正是只有在梦中才看得见的少女。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推车上 的菜排在桌上。我呆呆望着她静悄悄的动作。
菜都是非常精致的莱。有海胆汤、鳝鱼的-乳-酪、芦笋拌西洋芝麻,还有葡萄汁。把这些排完以后,她招招手说,别哭了,来吃饭吧。
“你不能说话吗?”我试着问她。
是,我小时候声带就坏了。
“所以你就做羊男的助手吗?”
是。她稍稍微笑一下。那微笑美妙得让你心脏都要裂成两半。
羊男是个好人,不过他非常怕爷爷。
我依然坐在床上,一直凝视着她。她悄悄低下眼睛,下一个瞬间就从房间里消失了。就像五月的风似的飘飘然地消失,我连关门声都没听到。
食 物味道非常好,可是喉咙连一半都吞不下去,觉得好像要把铅块塞进胃里似的。我把餐具收拾好,躺在床上,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逃出 这里。图书馆地下居然有这样的迷魂阵,是绝对的错误。同时谁吸谁的脑浆也是不能容许的事。况且也不能让母亲发疯,让白头翁饿死啊。
可是一想到怎么才能从这里逃出去时,我简直束手无策。脚上挂着脚镣,门被锁着,而且纵然可以逃出这个房间,又怎么逃得出那黑漆漆的迷魂阵呢?
我叹了一口气,又哭了一阵子,我的个性*非常脆弱,经常都只想着母亲和白头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一定是被狗咬过的关系。
哭了一会儿之后,想起那位美丽的少女,心情稍微好转,只能尽力去做可以做的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得多。何况羊男和美丽的少女也不是坏人,机会总会来到吧。
我拿起《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吏的日记》,伏案翻阅起来。为了掌握机会,首先不得不装作柔顺的样子——这么说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本来个性*就非常柔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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