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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如花(2)

“啊呀——”徐五婆叫了一声,“别看是只停一天,样样都没缺的。她的儿子孙子给扛着灵灵幡,儿子摔了丧盆子。那些闺女们,给她穿的衣裳才好看呢,黄大褂上镶着白花边,多眼亮!她们还给她的黑帽子上别了一朵红绒花,啊呀,真是福气不小!把人入了土后,坟头摆的那些小馒头、瓜果梨桃,是要多新鲜有多新鲜,咳,这老太太,走得美呢!”

逃犯沉默了很久,他把剩在手心的小半块馒头用手捏碎了。馒头渣像鸟粪一样白花花地落在地上。他低头呆呆地看着这些馒头渣,突然声泪俱下地说:‘俄没给我爸扛灵灵幡,也没给他摔丧盆子。谁给他葬的我都不知道。他的坟头肯定没有小馒头和瓜果!”逃犯痛心疾首地说着,这时小后屋传来鸭子干哑的叫声。徐五婆想一定是逃犯躲在仓棚里,一天都忘了给它吃喝。徐五婆连忙弄了一些吃的去喂鸭子。这只鸭子已经被折磨得瘦骨伶仃的,它在里面使劲撅着屁股,似乎是想让徐五婆看什么。徐五婆蹲下身来定睛一看,发现是只鸭蛋,徐五婆的泪水不由哗哗流了下来。她想也许这鸭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当成替罪羊在这里受罪,所以它才使出浑身解数来为主人下蛋。徐五婆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蛋,仔细用手抚摩着,觉得这只蛋要永远攒着,不然就对不起面前的这只鸭子。她不想再和逃犯争论是否该放了鸭子的问题了,因为这无济于事。在这种时刻,徐五婆觉得逃犯在家里破坏了她和鸭子之间和谐的生活,早些打发走他势在必然了。

徐五婆怜悯了一番鸭子,她回到灶房,对着仍蹲在地上的逃犯说:“我今早晨走时,你的话还没跟我说完,你说你知道我男人为什么要自杀,现在你告诉我好不好?”

逃犯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嘶哑地说了~声:“花!”

徐五婆没有听清,她问:‘你说什么?”

“花!’逃犯清晰无误地吐出这个字。

徐五婆不明白攻夫的死与花有什么关系,这时逃犯从小后屋拿出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指着里面形形色色的植物标本说:“这里的标本大都是各种树叶和草叶,咱们都不认识,看来他是从山中采来作为医用的。可是你看后面那几十页,夹的全是花的标本。这花是虞美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逃犯说着刷刷地翻到后面夹有花的标本的页数,指着其中之一说:“你看这是大朵的。”

他又翻了一页,说:“这是小朵的。”徐五姿觉得钟如雷纵然是夹了些花的标本,也说明不了什么。逃犯见徐五婆不以为然,他便指着夹花的那些页数上的阿拉伯数字对徐五婆说:“看看,这上面都有年份的。哪一年夹的花你都能看出来。”逃犯说着哗哗翻到最后,指着一个标记的年份说:“他是不是这一年死的?”徐五婆认得数字,她看后点了点头。

逃纪便说:“这就对了,他在死的那一年没有夹上花,而你说他是夏天死的,夏天时虞美人该开了,看来他是为花死的!”徐五婆也觉得奇怪,她家从来没有种过虞美人,回想当年的左邻右舍,似也没有种花的,这些虞美人标本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呢?钟如雷平素除了在医院就是家里,偶尔在休息日时上山挖点草药,难道当年的卫生院有个花坛?徐五婆在钟如雷在世时从不去卫生院,她知道自己农村出身,很寒破,不愿给丈夫丢这个脸,再说她也从未得过病。逃犯见徐五婆动了心,又把笔记本的黑色封套褪下,指着原本夹在封套里的硬纸壳上的一片字说:“你看,他藏在这里面一首诗,这诗的名字就叫《虞美人》!”逃犯接着满怀深情地朗诵起这首诗:

你的花瓣,

是如此柔软。

我真怕这晚风,

会撕裂你薄薄的衣衫。

到时我又能去哪里,

寻你那朝霞般的面容?

你的花色,

是如此红艳,

我真怕这骄阳,

会晒祖你青春的色彩,

到时我又能去哪里,

寻你那天妒的红颜?

你的花蕊,

是如此被都。

我真怕这蜜蜂,

会掠走你遍体的芬芳,

到时我又能去哪里,

寻你那绵长的香气呢?

逃犯把“天炉”念成了“无户”,而把“苗郁”念成了“香有”,但徐五婆还是大致听懂了这诗要表达的内容。徐五婆叹了一口气,说:“他在大学时就爱写这个,后来卫生院的人跟我说,人家批斗他就是为着他写的诗不上进,那时他写什么风来着!这回他又写花,这个人原来把他的情都给了这些字啊!”徐五婆忽然觉得格外委屈,她想如果每个人都代表一个字的话,那她在钟如雷的眼里,一定是最差的一个字。这个字一定是写起来没形,扭扭歪歪的立不起来,看上去丑陋不堪,读起来最不上口的一个字。

这一夜徐五婆失眠了。她很想能在静夜里听见蛙鸣狗吠,或是野猫的叫声,然而她什么也没听见。那种广阔而深沉的寂静深深地把她笼罩了。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虫子,没头没脑地在黑暗中乱闯,最后掉进一个幽洞,摔得体无完肤了。

徐五婆第二天早起后放了鸭子,饭也没顾上吃,就风急风火地到农机站去找郭明听。她想问问郭明听,当年的卫生院是否有个花坛,花坛上又是否种着虞美人?郭明听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退休时他在城中心的邮局后面本有一套三居室的楼房,可是儿子结婚后,儿媳在家里老是牢骚满腹,嫌公公碍眼,她大热天时没法在家里穿睡衣。郭明听血压高,喜欢清静,老伴过世后他性格大变,非常木油,见人连招呼也不爱打了。儿媳的脸色他早已看厌了,早想独过。可是他赶不走儿子儿媳,只好自己净身出户,在城西边荒僻的农机站后身租了间平房,另起炉灶。徐五婆有一次在街上看见他,他拄着拐杖,步履践珊,用塑料袋提着一棵烧饼。徐五婆和他打招呼,他停了下来,怔了许久,才前南地说:“原来是徐五婆啊。”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担过头走了。

郭明听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徐五婆一见他耷拉着脑袋享受阳光的样子就想发笑,心想这又是一朵老葵花了。徐五婆觉得老人和孩子是最为相似的,晒太阳的多是老人和儿童,在街上走得磕磕绊绊的也是他们。老人是因为老筋老骨腿脚不利落了而走不稳,而儿童则是由于才学会走路而趔趄。再看街上被推着的那些人,一种是童车上的婴儿,一种则是轮椅上已瘫痪了的老人。徐五婆怎么想怎么觉得人是越往老了活越倒退,最后就跟小孩子一样不立事,需要人照顾。

徐五婆的脚步声使郭明听抬起了花白的头。想必是人眯眼眯久了,猛一睁开时就会有失明的感觉,郭明听怔了许久才认清了徐五婆。他咳嗽了一声,说:‘你个冥婆子上我这里来干啥?我还没死呢!”徐五婆笑了,说:‘成可不是来给你收尸的,我是求你问个事。”郭明听颤着声说:‘戏都多少年不当那个院长了,你想还回医院看太平房去?我说了也不管用了!”徐五婆捡了块砖头,垫在屁股下,坐在郭明听对面,她说:“我可不是求你办事,是问个事,问个老事。”“我都稀里糊涂的了,你问我老事,我能记住些什么!我现在明白了,老天爷让你在死之前,把知道的那些人间事全都给忘了,我现在都记不起小时候摸鱼的那条河叫什么名字了!”郭明听越说越难过,他使劲眨巴着眼睛,似是要落泪的样子。徐五婆拍了拍裤脚的灰,说:“我是想问问,三十来年前,咱卫生院修没修过花坛?”‘充坛?”郭明听怔了片刻,然后说:“你怎么跟那死去的小钟一样,这么在意那个花坛?”“这么说是有了?!”徐五婆悲喜交加地叫了~声。“有啊,后来新毕业的医生没地方住,就把花坛拆了建宿舍。那年春天花都种上了,有的都打骨朵了。你们家小钟最喜欢去花坛看花。每回斗完他,他都要在花坛那里坐上半天,那些护士就笑话他,说是他把花当成了美人。”郭明听提起这段往事,显得兴味十足的,而且从他的叙述中,你一点也感觉不到他记忆力的衰退。他侃侃而谈:“小钟听说要把花坛毁了,还特意为这事来找过我。他说郭院长,我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求过人,医院的这个花坛,我看还是留着吧,你没看虞美人打了骨朵,就要开了么?我说是花坛重要还是医生的宿舍重要?

小钟听我这么说还掉眼泪了。我就跟他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时爱去花坛那看看,可是卫生院不是为某个医生开的,该毁的东西必须得鼓!”说到此,郭明听的唇角已溢满了唾沫,他的唇角仿佛一左一右夹了两朵小白花,格外耀眼。徐五婆接着又问花坛被毁的年份,郭明听说:“就是小钟死的前几天毁的!’谷三婆什么都明白了。明明是坐在太阳底下,可她却有掉进冰窟窿的感觉,麻木而寒冷极了。她很想给郭明听一拳头,让这朵不堪一击的老葵花速朽,可她出院门的时候听见背后的郭明听在说:“冥婆子,我要是死了,你也给我的坟头淋上一罐冥酒!”

徐五婆打了一辆板的,由农机站住家返。天阴着,丝丝缕缕的凉风袭来,吹得人脊背愈发的凉。蹬板的的是个面色球黑的中年男人,徐五婆一坐下来,他就说徐五婆要去的地方路太远,应该付他三块钱。徐五婆怕他一路担心她下了车不按数把钱给他,因而提前付了三块钱。车夫心里一畅快,加之顺风,板的就蹬得飞快。路畔的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好像杨树在梳头倒的。一辆载着破旧桌椅的驴车经过,跟着~辆摩托车挟带着一股暴土飞也似过来,搅得空中尘埃滚滚。徐五婆发现在这尘埃中飘扬着一张纸片,她想这纸上一定有字,想叫板的停下,她好将其抓来。正这样想着,一股旋风袭来,将那张纸一直托到风柱的顶端,这纸就高高在上着,令人无法企及。徐五婆想罢了,这字捡回去还不是在仓棚里被虫咬鼠啮?

徐五婆在接来到坝上,看那些草坡上的鸭子。风比先前小了许多,但乌云却仍布满天庭,河面没有那耀目的白光了。微风吹过,那些绿草波浪似地滚动,色彩忽明忽暗。徐五婆见那些鸭子在草丛中像花朵一样若隐若现着,她不由捧着脸哭了。她想钟如雷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不然他会和自己一样爱上鸭子,这鸭子哪~只不是一朵花啊!草丛中如花般怒放着的鸭子,难道比不上卫生院花坛的虞美人更美么!徐五婆的泪落在草丛里,被淋了泪水的虫子以为天落雨了,可是一尝,这雨滴却是咸的,虫子抬头一望,见是一个泪眼婆婆的老太婆坐在草间伤心,它很想爬到她脸上去安抚一番。

徐五婆一直坐到下午才回家。她在滂论大雨中似已把积攒了一生的泪水都哭尽了。她浑身精湿地走进家里,对逃犯很从容地说:“你是对的,我明晚就花钱请个姑娘来陪你睡觉!”

吴艳娥是这样一个姑娘,她身高臂长,肤色黝黑,大眼睛,高鼻梁,嘴巴宽宽的,看上去充满活力。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徐五婆看上了她高耸的乳房,这是最为关键的。

徐五婆去梦那莎歌舞厅找吴格俄的时候,已经快是正午了。歌舞厅的板富落着,门也关得严严的。徐五婆正琢磨着是否该上前叫门,门忽然“嘎”的一声开了,吴艳娥穿着露肩的粉色纱裙,“哗”地设出来一盆水。水珠溅到了徐五婆的裤子上。吴艳娥设了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看见了站在对面的徐五婆。吴艳娥有气无力地说:“冥婆子,你上这里来干什么?”徐五婆说:“里面有人么?我要单独跟你说个事。”吴艳娥似是没有听清徐五婆的话,她又打了一个哈欠,仅怄无力地说:“真是又因又饿啊。冥婆子,我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呢,你能不能到街角的小卖后帮我买两个豆腐卷,要是有烧饼就更好了。”

徐五婆想吴艳娥到现在还没改了爱支使人的毛病,在徐五婆看来她的亏就吃在这上。

徐五婆没说什么,到街角给她买了两个烧饼。她闻着豆腐卷有些馊了,似是隔了夜的,就没买。

歌舞厅内开着低照度的红灯,人一进去,就有种迷迷糊糊的感觉。这里的空气很混浊,想必是紧闭着门又不开窗透气的缘故。吴艳蛾的粉纱裙在灯光下是火红色的了。徐五婆见她叼着棵烟,在吧台高高竖起的圆椅上懒洋洋地吸着。徐五婆把来意向她讲了,吴艳娥笑了,说:“我要是出去一晚,老板还不得让我赔他几百块呀。”徐五婆说:“你就出去一两个小时,那种事你也知道的,用不了一个晚上的。一个晚上我也在不起你,就给你二百,你来不来?”“我敢不去么!”

吴艳娥撩起裙子,将徐五婆递上来的二百块钱掖在贴身的小裤权里,对徐五婆喷了~口烟说:“晚上九点,你可不许跟别人说。”

走出歌舞厅,徐五婆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场所。这城里的歌舞厅越来越多,叫的名字也越来越怪,什么“丽那雅”“梦巴黎”“巴拉红’”,不知道的,以为这都是洋人的地界呢。徐五婆和这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些歌舞厅,都在暗中经营“人肉’让意。陪舞的小姐都很年轻,她们打扮得很怪异,常常措着蓝眼圈,涂着紫嘴唇,染着红头发。吴艳俄是徐五婆看着长大的,她原先在冰棍厂上班,后来厂子裁员,吴艳娥就下岗了。她丈夫是**局的**,常出外勤,吴艳娥在家闲得无聊,就常到街上闲逛。这一逛就被梦那莎的老板给盯上了,不到一个月就把她弄到歌舞厅当陪舞小姐。她丈夫嫌丢人,就和妻子离了婚,把独子给带走了。徐五婆了解吴艳娥,她自幼好吃懒做,十几岁了还得让大人给梳头。结婚后她成了家里的主妇,却是游手好闲,而她丈夫则像女人一样操持家务。徐五婆觉得吴艳娥要是能吃得起辛苦,纵使没工作了,也能干点其他的潘维持生计。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怪自己好逸恶劳的性情。

晚上九点整,吴艳娥来了。徐五婆早已交待过她,这个人要身份保密,不能开灯,不能同他说话,只需把事做好些就是。吴艳娥对这类事已经见多不怪了,所以一口答应。

徐五婆把吴艳娥领到小后屋后,小声对她说:“你小心点,地上有只鸭子,别踩着它。”

说完,徐五婆就关上门,出了灶房,一直走到院子。她仰头望了下天,觉得今夜的星星真是饱满啊,一颗颗结实得就像刚收获的沉甸甸的玉米。残月旁的几片云呈铅灰色,徐五婆自然又把它们都联想成鸭子。她想这几只鸭子的口福真不错,要吃的有玉米,要喝的有那洲亮道通的银河之水。她不知道自己饲养的那些鸭子死后是否有福气化成天上的鸭子。

徐五婆看了会天,忽然很想拍上一袋烟。她摸黑悄悄回屋找出烟袋锅,在经过灶房出来时她听到了小后屋的响动。她赶紧走到户外。徐五婆坐在菜园里抽烟,她拍了一锅,又抽了一锅,她听见身旁的豆角叶皎箴地响,仿佛是在责备她,你熏死我了!徐五婆心满意足地收起了烟锅。就在她打算再到别处转转的时候,屋门响了,吴艳娥走了出来,徐五婆迎上前去。吴艳娥撩起裙子,从小裤权的兜里取出一张钱塞到徐五婆手里,说:“我还你一百吧,这个软蛋,怎么弄他都不

行,我不能没做那事拿两百块钱。”吴艳娥说完,飞也似地走了。她还有歌舞厅的生意要做。徐五婆很悲伤地拿着一百元钱走进屋子,她听见小后屋传来了逃犯的哭声。徐五婆鼻子一酸,也不由跟着哭了。

接下来的三天,逃犯开始让徐五婆拿枪向他瞄准了。逃犯说了,再练习三天,他一定离开这里。徐五婆想既然一开始忍耐了,那就忍到底吧。她举起枪时逃犯目光直直地盯着枪口,若是扳机扣动后他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逃犯就会很高兴;而他若是哆味了一下或是歪了脑袋,他则会狠狠掴自己一嘴巴,骂道:‘“软蛋!”到了逃犯所说的三日期限的晚上,逃犯让徐五婆收了枪,求她给自己包顿饺子吃。徐五婆就割了把韭菜,炒了些鸡蛋,又对了一些海米,包起了三鲜饺子。吃饺子的时候,逃犯提出要去地窖取两罐“冥酒”上来。徐五婆答应了。逃犯喝了一罐,把另一罐摆在灶台上,说是要拿它去祭奠父亲。吃喝完毕,逃犯对徐五婆说,希望明天徐五婆能陪他一同去铁峰,他担心父亲被杀后,姐姐也许没赶回来给父亲人殓。若是那样的话,别人好心帮他埋父亲,肯定是简简单单的,也许连个墓碑也没立。他让徐五婆去,是想让她帮他找到父亲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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