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范骡子的酒劲又上来了,他晃着手里的电筒,径直照到了呼国庆的脸上!说:“姓呼的,你,你行,行啊。你是蚂蚁尻象——大玩家!油锅里滚xx巴 ——钢鸟一个!飞机上放腰水——尿哩高!蝎子贴膏药——又黑又毒!……”范骡子到底是干过乡党委书记的,连醉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手电的强光一晃一晃地照在呼国庆的脸上,可他仍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面对醉醺醺的范骡子,他觉得他是到了一个关口了。当人格和尊严受到侵害的时候,也可以说是到了检验他是否具有静气和定力的时候了。在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 他觉得他的定力太有限了,在这块土地上做事,没有足够的磨力和耐性是不行的。而且,他也想给人们造成一种误解,这误解就是一把丈量人心的尺子,他要好好测 一测……
范骡子见呼国庆一声不吭,就更猖狂了。他逼到跟前来,喷着满嘴唾沫星子,用手电筒直直地照着呼国庆的两只眼睛,说:“姓呼的,老天有眼哪!毛主席有个‘七律’你知道不知道?那题目叫个啥子、啥子《送瘟神》,我今天是特地送你来了。”
呼国庆微微一笑,说:“骡子也蛮有人情味嘛。”
范骡子乜斜着眼说:“人都有画句号的时候。你也该画句号了吧?我给你画一个?”
呼国庆平静地说:“好哇,画吧。”
范骡子把手电筒“咚”的往桌上一放,竟然把腰上的皮带扣解了,他一边解裤子一边放肆地说:“我这鸟笔可不好使哇,我用尿给你画个句号吧!我、我给你、你画得圆、圆一点……”
呼国庆心里的怒火“噌”一下蹿起来了,身上的肉直颤,他觉得他的忍耐已经超过极限了!他真恨不得扬起手,扇他一耳光!可他突然忆起了官场上的一句老话,叫 做“宠辱不惊”。什么是“宠辱不惊”?又有谁能做到“宠辱不惊”呢?于是,他紧咬着牙关,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心想,尿吧,我要看看你是怎样尿在县长办公 室的!
就在范骡子甩出“家伙”,准备用尿给呼国庆画上一个大“句号”时,秘书小赵和办公室的人都跑了进来,小赵一把抓住范骡子,说:“老范,你这不是胡闹吗?快,快把‘家伙’装起来吧!有你的电话。”
范骡子挣着身子说:“啥、啥电话,不接!……”
小赵把手机递到他的面前说:“县委王华欣书记的电话,你也不接?!”听到“王华欣”三个字,范骡子怔了一下,脸上讪讪的,还是接了。然而,电话里只传出了一个字,那个字似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滚!”
就是这一个字,范骡子一屁股出溜在地上,又成了一摊烂泥了……最后,还是小赵给他系上裤子的扣,把他像拉死猪一样地拖出去了。
呼国庆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着……
当天晚上,“句号事件”很快就在全县传开了。正是范骡子的过激行为使呼国庆扳回了难得的一分。在这种时候,范骡子本不该出现的,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 况且,范骡子又是给人家行过贿的,现在,人家要走了,你跑去大闹,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人指使?而呼国庆的沉默,却使他表现出了一种让人不得不 佩服的大气!
据说,县委书记王华欣知道以后,把范骡子叫去,破口大骂,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釜底抽薪
风向说变就变。
谁能想得到呢?头天还是东南风,花花眼儿就成了西北风了。
二十四小时之后,市委组织部长坐着一辆奥迪匆匆赶到了县城。部长并没在县城过多地停留,他只是把县委常委召集在一起,当众宣布了市委的决定:任命呼国庆为颍平县县委书记。同时,免去原县委书记王华欣的职务,另行分配工作……
这个决定就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王华欣打蒙了!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一直抖着,几次想端茶杯都没端起来……最后,他终于端起了茶杯,“啪”一下摔在了地上,说:“这是干什么?突然袭击吗?!我不走!”
这个决定确实太突然了。组织部长料定王华欣会有意见,就很严肃地说:“老王哇,有意见可以提嘛,还是要服从组织决定。你跟我走吧,李书记要找你谈话。”
王华欣气呼呼地说:“我不去。”
于是,部长站起身来,走到王华欣的跟前,拍了拍他,缓声说:“老王,走吧,走吧,跟我走。”就这样,在组织部长的一再劝说下,王华欣才勉强跟他同车走了。
散会以后,王华欣前脚刚走,县委办公室主任就把那辆“一号车”派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对呼国庆说:“呼书记,你坐这辆车吧?”
呼国庆微微笑了笑,说:“噢,一号车?”
办公室主任连连点头说:“一号车,一号车。”
呼国庆说:“这样不好吧?”
办公室主任忙说:“这也是为了工作……”
呼国庆淡淡地说:“开回去吧,我不坐。”说完,径直朝他那辆车走去了。
办公室主任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回过味来……
任命下达之后,在颍平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普遍认为,是范骡子把事搞糟了。他做得太过火,以至于招致了上级的不满。也有的说,是王华欣指使范骡子告呼国庆的,让上边查出来了……知道一些内情的,反而十分迷茫。
呼国庆当上县委书记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开车到呼家堡去了一趟。他觉得应该再去见见呼伯,他知道,如果不是呼伯插手,事情是不会发生逆转的。可是,等他到了呼家堡,却没有见到呼伯。
是呼伯不见他。
村秘书杨根宝对他说:“呼伯说了,他不再见你了,让你回去好好工作。”
呼国庆知道老头的脾气,他是说不见就不见。于是,他问杨根宝说:“根宝啊,你给我透点信儿行不行?”
根宝嘴很严,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说。”
呼国庆说:“你多少透一点,也让我心里有个数。”
根宝想了想说:“按说,我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这么说吧,从北京到省里再到市里,一直到办公室的打字员,九个环节全拿下来了。这其中还不包括给省城大学捐 助的那五十万。那五十万你不用操心,因为其中有一个条款,是省城大学每年要为呼家堡培养五名大学生,呼伯说,光一年保送五个学生,十年就是五十个,这就值 了……你想吧。”
呼国庆心里一沉,又问:“呼伯留下什么话没有?”
根宝说:“有。两个字:复婚。呼伯说,还是复婚吧。”
这两个字,几乎把他给打垮了!呼国庆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根宝哇,好兄弟,无论如何,你让我再见见呼伯,让我直接给他老人家说……”
根宝很无奈地说:“你是县太爷,你想,我能拦你吗?是呼伯再三叮嘱,他不见你了。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再见你。呼伯还特意说,让你自己拿主意!这话,够重了吧?”
呼国庆不清楚他最后是怎么离开呼家堡的,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开着车上了环城公路的,他把车开到了120码!只听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他觉得他整个人好像是 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说:我不能复婚,就是天塌地陷,我也绝不复婚!小谢是我最爱的女人,她给我了一切,我绝不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上天有眼,给我送来了一个 好女人,一个精灵般的女人,我怎么能抛弃她呢?拍拍你的良心吧!……另一半却说: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如果不做这个官,你又算什么东西?是权力让你结识 了她,如果你仅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你会认识她吗?你要想清楚,丢掉了权力,你也就丢掉了她。在权力的磁场里,你充其量只是一个环节呀,假如脱离了权力机 器,你就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废物!爱情?爱情又是什么?那是需要强大的物质基础作铺垫的,你懂吗?!……
公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秋已谢了,大地舒伸着漫向久远的沉默。经过了一年的供奉,土地显得很乏、很无力,那漫无边际的灰色就是大地的语言。它说,我累了,人会累,我也会累呀。一季一季,我已承受了这么多,我还将一年一年地承受下去。在这块土地上,活就是一种承受。
呼国庆几乎要崩溃了。他开着车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一次次把车开到了市里,而后又倒回来;有一次竟开到了小谢的宿舍楼门外,如是者三……
三天后,王华欣悄悄地回到了颍平。走已是板上钉钉了,虽然市委书记李相义再三安抚他,甚至默许他担任下一任的副市长,可他对此事仍耿耿于怀。当他前去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由于心中那口恶气实在是难以下咽,他就挺着那微微凸起的大肚子去找了呼国庆。
见到呼国庆的时候,呼国庆表现得非常热情,一边让座、一边吩咐秘书倒茶,还一口一个老书记地叫他。王华欣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秘书,说:“你出去一下。”
秘书走出去后,他看了呼国庆一眼,说:“呼县长,噢,呼书记,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呼国庆说:“老领导,你说吧。有哪些不周到的地方,我以后一定改进。”
王华欣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怎样让市委改变决定的?我就不明白,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使堂堂的一级组织为你出尔反尔?”
呼国庆笑了,说:“老领导,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王华欣说:“真话。”
呼国庆说:“好,那我告诉你:不知道。”
王华欣说:“真不知道?”
呼国庆说:“我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