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新发表示不同意见:“你别说,他再来个革命化的春节,咱们的加班费合起来又够开一顿了。”
“那可就不是这么个意思了。平白无故混来的,没劲! ”吴宾咕咚咕咚又是一杯下肚了。他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蹴,鄙夷不屑地说:“忘了? 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本来活就不满,设备又是刚擦洗完,他偏要到厂里来和工人群众过革命化的春节。吴国栋那会儿可求着咱们了,央告咱们说,‘各位弟兄帮帮 忙,捧捧场,千万都到,就一会儿时间,保证长不了。部长劳动嘛,长不了,长不了,千万别让领导为难。回头一人还能落两瓶二锅头。’大年初一一早,就把咱们 折腾到车间。好,等到十点,他来了,还带着个女的——哎,那女的是干什么的? ”
杨小东答:“部办公厅主任。”
吴宾接着说:“什么主任?!捧哏儿的。两个跟演双簧似的,跟咱们吹了一个小时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然后,嘀——嘀——屁股后头一冒烟,走人了。他敢情好,回到家里,有保姆做现成的伺候着。
不像咱们,还指望着过节放几天假休息休息,看看朋友。女同志还想趁这几天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这么一来,加上路上往往返返,一天的时间全泡汤了。他 倒好,在厂子里混了一个小时,还落个部长下厂过革命化的春节,登报扬名,便宜全让他占了。这种花里胡哨的人,还一节节地往高里升,真他妈的邪门儿。中国还有希望没有? 怎么打倒了‘四人帮’,还有这种事儿。“
葛新发又给他斟上一杯:“喝吧,喝吧,你操什么心,他当他的官儿,你干你的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工资一个也不少你的,不就得了。”
吴宾不肯罢休:“正经关系不小呢? 这种人当权,能一心扑在‘四化’上? 能把老百姓放在心里? 工资一个不少,可也不见长啊。
要是当官儿的都这么个当法,咱们还有没有盼头了? ”
画家又在桌子底下踢踢郑子云的腿。
郑子云的神色,不像刚坐到这张桌子上的时候那么神采奕奕了。他忽然显得疲倦、苍老、冷漠、拒人千里。他抓起那瓶没有喝完的茅台,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急于收场地说:“各位小同志,我敬你们大家一杯,怎么样? ”
吕志民握起酒杯:“总得有个说法吧。”
“说什么呢? ”郑子云转向画家。画家依然用那双儿童一般充盈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郑子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地笑啊。
“这样吧,今天能和你们一块喝一杯,心里挺高兴,希望咱们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做出好成绩。咱们后会有期,干! ‘.众人一口饮下。
吴宾咂吧着嘴唇:“好酒。”
吕志民在跟郑子云握手言别的时候问道:“说了归齐,您二位又是干什么的呢? ”
郑子云一面扣着绿色棉布军大衣的纽扣,一面答道:“他是画家,我嘛,干点行政工作。”
“啊,管吃、喝、拉、撒、睡的。”
郑子云笑笑:“差不多吧。我说你们这顿饭吃得真值。”
“车间主任的鼻子都气歪了。”
“再气一下,兴许就正过来了。”
出了饭馆,冷风扑面。在饭馆里变得有点沉闷的人,像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海,让冷飕飕的感觉刺激一下,重又兴奋起来。
郑子云问:“你刚才笑什么? 你说一会儿告诉我。”
“我忘了。因为我好像一直在笑。”
郑子云陪着画家慢慢地向电车站走去。他的眼睛,在街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像有许多飘忽不定的念头,一个个地在那里面闪过。他忽然打破沉默:“今天吃饭,收获不小。那个杨小东帮我解决了思想上的一个大问题。怎么才能调动人的积极性? 不能光靠空头的说教,也不是什么先生产、后生活。靠的是关心人,相信人,鼓舞人。古时候还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呢。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向往革命的? 既不是因为看了《共产党宣言》,也不是因为看了《资本论》,而恰恰是因为看了一本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写的《爱的教育》。它使我相信并去追求真、善、美。杨小东是个了不起的心理学家。你说是不是? 不过,有点对不起你,说是请你吃饭,结果让你陪我听了一晚上你毫无兴趣的谈话……”
“谁说我没兴趣,他们说的,不正是大家心里想着的吗? 况且.我也有很大的收获。”
“噢?!”郑子云有点惊奇,他停住,定睛看着画家。
“我一直在琢磨你,观察你。将来我想替你画张像。不过要画你是相当困难的。你的思绪、神情变化得异常迅速。每一个瞬息的变化,都从不同角度显示着你的气质,丢掉一个都是可惜的。可事实上不得不在丢掉,它太难以捕捉。”
郑子云异常严肃地说:“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画家那像随人摆布的儿童一样的眼睛,也变得严肃起来,像郑子云一样的执拗,绝不退让地说:“也许你有你的理由,但可以想见的是,你的任何理由,都是狭隘的。每一个正直的勤奋工作的人,他,和他的工作,都不只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