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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危险的第13种人格

  那个叫森谷千寻的少女5岁时经历过的关于“对象丧失”的记忆,给由香里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第二天,由香里又一次来到了森谷千寻的病室。
  千寻在睡衣外边套了一件肥大的上衣坐在窗前,正聚精会神地看小说《挪威的森林》。那是昨天由香里留给她的。由香里说,光看字典和《雨月物语》不是太单调了吗?千寻读书的速度很快,上卷已经读完,现在正在读下卷。
  由香里叫了千寻一声,千寻抬起头来,笑了。看到这笑容,由香里在心里惊叫了一声。眼前这个少女跟昨天完全不一样了。昨天是愁眉苦脸的,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严重的问题。现在呢,面颊显得饱满,脸色也很好。
  “这本小说有意思吗?”由香里问。
  千寻说:“啊,除了主人公渡边的性格我不太喜欢以外……我看到玲子把心里话说完了的地方了。”
  玲子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在受命运的捉弄下,多次毫无道理地受到精神打击,最后被送到精神病医院去疗养。
  由香里说:“住院的时候看这种书也许不合适。我是偶然带在身上的,就这么一本。”
  千寻摇摇头,认真地在读到的书页里夹上书签,把书合上,“我倒不这么认为。虽然死了很多人,但并不让人觉得讨厌。怎么说呢,小说所描写的,跟现实不一样。小说里的生活总是有缓冲,不像现实生活那么残酷。”
  恐怕千寻面临的现实比小说里描写的内容还要残酷吧,由香里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那太好了。昨天我回去以后,一直在担心这本小说会影响你的情绪呢。”
  千寻歪着头问:“不过,精神病医院,真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吗?”
  由香里过去在精神病科住过院,千寻是不可能知道的。由香里明知道千寻的问题没有任何恶意,但还是觉得有些败兴,“啊……这个嘛,小说中有理想化的描写吧。作者希望这样,就写成这样嘛。”
  “是吗?是这样啊。”千寻觉得有些失望。
  由香里走进病室以后,心的耳朵一直在聆听着千寻内心的声音,但还没有听到什么。,也许千寻是一个感情起伏不大的人吧。
  即便如此,总觉得现在的千寻和昨天那个态度冷淡的千寻不一样,现在的千寻,是非常坦率的。以小说为话题打开僵局看来是做对了。
  “您今天来也是为了跟我聊天儿吗?”
  “是啊。昨天时间太短,没怎么说话不是吗?今天我给你带了点儿礼物来。”由香里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装满了红茶的小暖瓶和一盒奶油蛋糕。
  千寻“哇——”地欢呼起来,引得病室里其他病号不约而同的看她,她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这时候的千寻,完全是一个什么顾虑也没有的十几岁的少女。由香里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千寻回到床上,由香里为了不让护士看见,把帘子给她拉上,然后在床边坐下,打开小暖水瓶的盖子,给千寻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哇—,好久没喝过红茶了。医院的伙食,只考虑营养平衡,不考虑好吃不好吃。”
  “所以我给你买来这些东西。不瞒你说,我也想吃了。”
  “……可是,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关心呢?在地震中受伤的人不是有很多吗?”
  “没有特别的理由。”
  “莫非是……”突然,千寻的话中断了。由香里一看,只见她那端着红茶的手顶住了太阳穴,动作跟她的年龄极不相称。“……跟我谈过话的那个老大妈跟您说我什么来着?”千寻抬起头来,好像头很疼似地皱着眉头。
  “你是指青木女士?”
  “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知道她说话太叫人讨厌。那个老大妈是怎么说我的?”
  由香里突然感到千寻的身体内部什么地方动了一下,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打个比方说,就是刚才坐在这里的人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了别人……
  这样一想,由香里发现千寻的表情完全变了。刚才那个很有理智的,给人的印象很好的少女,眼神变得非常狡黠,眯缝着的眼睛里的黑眼球在抖动着左右摇晃。
  是人格交换发生了吗?由香里想。
  “没说什么,只不过对没能跟你谈好表示遗憾,希望我替她继续和你谈。”
  “骗人!”突然,由香里听见了千寻内心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话肯定是骗人的。那个老大妈,肯定说忧子和我的坏话来着。”
  由香里端起红茶喝了几日,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很明显,现在千寻内心那个充满了愤怒和敌意的人格,跟刚才那个和由香里对话的少女是完全不同的。现在的人格,不仅思考的语言是关西方言,连语调都是关西味儿的。
  由香里认为,在千寻的内心,至少有“忧子”和“我”这两个不同的人格存在。
  “本来呀,忧子是很忧郁的。没办法呀,优子就是忧郁的意思呀。人们都说呀,作为一个主人,像我这样忧郁哪行啊。”
  “一边呆着去!”由香里听见千寻的内心又出现了一个声音。
  “……不过,能跟你在一起聊聊真是太好了。遇到大灾难以后,很多人在精神上都垮掉了,可是你呢,看不出有一点儿灰心丧气的样子。”由香里觉得沉默久了不好,于是一边适当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一边全神贯注地倾听千寻内心的声音。
  “开始觉得受到不小的打击,不过,已经习惯了……”千寻说话的声音尖细,断断续续的,就像在生硬地念台词。
  现在说话的是谁呢?想到这里由香里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千寻的内心有两个人格在争夺主导权,说话的声音谁的都不像,好比拔河比赛拔到不分胜负的时候,还没倒向任何一边。所以那声音跟没有人格的机器人说出来的话一样。
  “阳子!一边呆着去!现在不是你出来的时候!让我来对付坐在病床前边儿的这个人!”随着千寻内心这个声音的出现,她又用手顶住了太阳穴。
  “你怎么了?头疼?”
  “啊……不,已经,不要紧了。”说这句话的人格,又恢复到那个爱读书、讲普通话、给人良好印象的少女身上去了。由香里感到头晕目眩,她对现实的感觉变得模糊不清了。
  “陶子!记住!”千寻的意识深处声音响了起来,像舞台上的演员甩出一句台词。与此同时,从千寻的身体上表现出来的感情变得平稳了,内心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
  “陶子”?由香里知道了,千寻内心至少存在三个人格,即“优子”、“阳子”和“陶子”。千寻本来的人格是什么样子的呢?还有,“主人”啦,“忧子就是优郁的意思”啦,到底指什么呢?
  “真好吃!这奶油蛋糕真好吃!都是新鲜奶油呢?我呀,特别不喜欢加了用牛奶和鸡蛋做的假奶油!”千寻,不,“陶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喝着红茶,大口地吃着奶油蛋糕。
  撤吧,由香里想,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是危险的。用自学的那点儿心理学知识,对付这个多重人格障碍的患者,恐怕太莽撞了吧。就算我能听见她内心的声音,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弄不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这可不是我所希望的。千寻需要的是有执照的心理咨询医生或精神病科的专家。
  但是,怎么对专家们说呢?由香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把自己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事隐瞒起来,就判定森谷千寻是一个具有多重人格的少女,有说服力吗?
  想到这里,由香里问道:“哎,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可以向他诉说烦恼的老师呢?”
  也许是由香里问得太突然吧,“陶子”犹豫了一下,但马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班主任老师?”由香里问。
  “不是。”
  “那是哪个科目的老师呢?”
  “理咨询医生,野村老师。”
  “每星期几次?是固定的吗?”
  “差不多每天吧。学校里有谈话室,野村老师每天都在那里。高兴的时候就可以去那里玩儿玩儿。”
  对了!由香里一下子明白了。为了解决学校里学生欺负学生的问题,文部省数年前就决定在小学和中学设置常驻的心理咨询医生,但在一部分公立实验学校里,只设置了临时心理咨询医生。看来千寻她们学校心理咨询医生是常驻的,这么说,千寻所在学校一定是一所有名的私立学校。既然有专门的心理咨询医生,一定了解千寻的家庭情况等背景,如果千寻经常找心理咨询医生面谈的话,心理咨询医生也许知道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问题。
  “可是,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她—这个叫“陶子”的人格,绝顶聪明,随便给她一个回答是不行的。想到这里,由香里说:“你看,我不可能永远做你的谈话对象吧。所以呢,你出院以后回到学校,谁当你的谈话对象呢?我是替你担心啊。”
  “您的意思是说,我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啦?”虽然装作开玩笑,“陶子”的问话中隐藏着锐利的锋芒,却让由香里感到害怕。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由香里虽然在否定,但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就在这时,千寻内心同时冒出来许多的声音。
  “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当心!”
  “我不是说了吗?对这个女人,放松了警惕可不行!”
  “那个讨厌的老大妈,一定跟她说过什么了!”
  “她是个奸细!”
  “不过,我倒觉得她不像那样的人……”
  “陶子!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说!让她说!”
  由香里拼命压抑着从千寻内心涌过来的声浪,到底有多少个声音,数都数不过来了。作为一个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人,由香里窥视过各种各样的人的内心世界,但像千寻这样的多重人格一次也没见过。自己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一个人呢,还是一群人呢?
  由香里虽然已经很有自信来保持面部表情的平静,但也不得不掩饰一下,“……其实,青木女士是为你担心哪。”
  “为什么?”
  “因为你家里人没有来看你啊。”
  “啊,叔叔也好,婶婶也好,都觉得没有必要来看我。本来他们就对我漠不关心,现在又忙着盖房子,哪有时间来看我呢!”
  由香里知道自己捅着了对方的痛处,这是危险的赌博。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这样做了。
  “还有呢,她也担心你现在的心情。你的心情变得太快,怎么说呢,每次见你,都像变了一个人。”
  由香里刚说完,就听见千寻内心的各种人格大声嚷嚷起来,都是提醒千寻要警惕的歇斯底里的、恐慌的声音。
  由香里集中精力,一个一个地数着千寻内心那些人格。一个……两个……数到第六个的时候,她分辨不清了,经推测,千寻内心存在的人格在10个以上。
  “我……是个性情不稳定的人。”千寻说。
  “我看也像。”由香里的赌博好像是成功了,千寻(实际到J氏是谁呢?)说话的声调变得很低,似乎又头痛起来了,一个劲儿地眨着眼强忍着。头痛大概是人格交替的时候必然出现的症状吧。
  “欺负千寻……她是敌人!”
  由香里听到千寻内心这个声音的时候,全身冻僵了似地呆住了。那声音里隐藏着的感情能量之强烈,超过了所有的人格。由香里甚至觉得自己的脸色都变了。
  “敌人……奸细……欺骗千寻……折磨千寻……敌人!”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由香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格。这个人格跟千寻内心的其他人格是隔离开来的,智力很低……或者可以说忍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思考的时候很难形成像样的语言。但是,其强烈的意志和攻击型性格,根本不像是一个女高中生。
  “不行啊……矶良!你走开!”
  刚才,支配着千寻的是一个叫“矶良”的人格,她显然不服从那个处于领导地位的“陶子”的指挥,尽管“陶子”在大声叫喊。千寻慢慢地向上翻起眼珠瞪着由香里,那眼睛就像蛇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表情的变化也比刚才人格交替时剧烈得多,无法叫人认为她跟刚才的千寻是一个人。
  “矶良……”千寻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闭上了眼睛。人格交替再次开始,“矶良”沉入无意识的暗处,代替他行使职权的又是一个新人格……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头疼得厉害。”千寻说。
  “不要紧吗?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勉强你说话。”由香里一边应付着跟千寻说话,一边庆幸那个叫“矶良”的人格走了。
  “我经常是这样,说头疼就头疼。也许是因为地震时给我砸的。”新登场的人格很巧妙地把话茬儿接了过去。新人格的性格很像“陶子”,说话的声音比“陶子”要低沉,但十分清晰,好像电视台的播音员。那微妙的差异,如果不是由香里这样的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人,是分辨不出来的。新登场的人格比“陶子”还要聪明,但比“陶子”待人冷淡一些。
  “再好好检查检查吧,头部的伤,不注意可不行。”由香里建议说。
  “做过脑电图了,说是未见异常。”
  “那你好好休息吧,今天,我就回去了。”
  千寻圆圆的眼睛紧盯着站起来的由香里,“您还来吗?”
  由香里从千寻的眼神里看出她真心希望再次见面,那温暖的好意的波动,一波紧接着一波朝由香里涌来。少女孤独的心情打动了由香里,她想,说不定这少女在向我求助呢。千寻并不是一个脱离了人类社会的存在,她是一个刚满17岁的少女,她的人格分裂成为若干个,一定是为了越过某些令人痛苦的障碍,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手段。
  “来,一定来。一言为定!”由香里笑着对千寻说。千寻安心了,紧张的表情缓和下来。没有丝毫的做作,那是真实感情的流露。
  今天运气不错。由香里从病室里出来,没碰上一个她认识的志愿者。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走出医院,裹着沙尘的大风吹在身上,刀割似地疼。背部肌肉好像冻成了冰,冷得浑身哆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冷汗,把内衣都湿透了。回旅馆换一身内衣吧,不然非感冒了不可。
  我应该撤了。我胜任不了,这是非常清楚的。这里没有我能做的事……
  在甲子园车站,就像战争刚刚结束似的,人们扛着大个儿的行李往车上挤。由香里好不容易才挤上车,一个劲儿地对自己重复着在路上所想到的话,但始终没能说服自己。
  开始她想去千寻的学校去找那个叫野村的心理咨询医生,透露一下千寻具有多重人格就算了。可想来想去觉得只这样做是远远不够的。
  迄今为止,由香里因为具有感情移人功能,不管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看到过各种各样精神不正常的人的内心世界。这些人的一个共通点就是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以及对于他人的痛苦缺乏同情心而形成的冷酷性。但是,这些人在盛怒之下采取的过火行动,跟一般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那个叫“矶良”的人格,就像被人捅了窝的马蜂,正处于凶暴的怒潮之中。由香里已经听到了那只马蜂嗡嗡的叫声。“矶良”缺乏作为一个人的热情,她的激怒属于爬虫类冷酷的激怒。即便是通过感情移入功能稍稍解冻一下,也会使由香里的心冻成冰块。
  而且,“矶良”是一个很不吉利的名字。
  由香里小时候读过的《雨月物语》里有一篇《吉备津的锅》,细节回忆不起来了,但故事里边登场的不祥冤魂叫矶良,还残留在记忆里。
  不行!由香里拼命地抓着车上的吊环。那个叫“矶良”的人格,肯定会给千寻,给周围的人们,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如果是这样的话,又该怎么办好呢?由香里陷人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千寻的内心有一个不能看着不管的危险人格,如何在不暴露自己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情况下把这一事实告诉心理咨询医生呢?
  由香里在自学心理学的过程中,一直避免跟心理学专家见面。精神病科的医生倒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嘛,始终是遵从客观的诊断来判断病情,精神病研究学会没有正式承认的东西,绝对不会贸然作出诊断。在日本,多重人格障碍的诊断问题就是其中一例。
  但心理学者和心理咨询医生就不一样了,他们更重视印象和直感。所以,他们之中的平庸之辈没有一点儿用处,就算有那么一些具有非凡洞察力的人物,也会一下子就把精力集中在由香里的特异功能上。他们一下子就能看出由香里具有“感情移入”的特异功能……
  算了吧,躲远点儿吧,别再参与这件事了。这是一个具有现实性的判断。
  你已经够过分的了,快要出问题了。你又不想当什么圣母,偶然帮助了几个有心理障碍的人,就想拯救整个人类,你做得到吗?
  谁也救不了她,应该撤了。特意到心理咨询医生那里去,不是自找麻烦吗……
  可是,千寻的身影总是固执地浮现在由香里眼前。
  私立晨光中学,坐落在兵库县尼崎市和西宫市之间的武库川河畔。这是一所升学率很高的中学。校园里的银杏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给人的印象是一所大学。建筑物是漂亮的茶色瓷砖装饰的,让人觉得厚重扎实。猛地一看,并看不出大地震以后的痕迹。
  经志愿者们的指导老师—神户大学精神病学系的馆林先生介绍,由香里来这里找到了心理咨询医生野村浩子。浩子看上去有30多岁,高高的鼻梁,很漂亮。没有化妆,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是赶时髦的年轻小伙子们喜欢留的那种马尾式发型。自大褂的上衣兜里,不知道为什么插着五六支圆珠笔。
  由香里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无意中看见浩子中指有被香烟薰黄的痕迹。心想这么漂亮的人对自己的外表这么不经心,真是少见。
  “噢,贺茂小姐吧?协助治疗心理创伤的志愿者,特意从东京来的,累坏了吧!”口气豪爽,但声音是很柔和的,让人觉得和蔼可亲。由香里刚认识她两三分钟,就开始对她抱有好感了。
  “哪里哪里,跟受灾者们吃的苦比起来,我这点儿累算不了什么。”
  “嗯,优等生的回答。你去看望森谷千寻同学啦?谢谢你!我也一直想去看她,可平时脱不开身,只有星期日才有时间。对了,你抽烟吗?”
  由香里顺着浩子的视线,看到了特意放在书架顶上的打火机和烟灰缸。
  “不抽。”
  “是吗?太好了,我,戒烟了,从今天早上开始戒的。”野村浩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站起来,用暖瓶里的开水冲了一壶茶,给由香里倒了一杯。由香里谢过浩子,端起茶杯来一看,茶杯里的茶垢已经是大圈儿套小圈儿了。她做了一个喝茶的样子,又把茶杯放回茶几上去了。
  “……为了去协助治疗受灾者的心理创伤,我跟学校请假,可是学校不准假。这里每天也够忙活的。学生家里大事小事也不少。神户大学的馆林先生,是我高中同学。他对我说,别在本地守大门了,快来当一个为受灾者提供精神援助的领导吧!可是,目前的我还做不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浩子很爱说。由香里虽然不是来向心理咨询医生诉说烦恼的,但浩子的话听起来让人觉得心情愉快,于是就静静地听了起来。
  “对、对了,森谷千寻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啊,你特意到我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浩子突然缄口不语了,一直盯着由香里,意思是,你怎么不说话呀?由香里犹豫了一下,把茶杯送到嘴边又放回去,干咳了一下,终于开始说话了。
  “森谷干寻身体很好。可是,我觉得她精神方面有点儿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开始跟她谈话的是别的志愿者,是当地的一个家庭妇女。她说千寻有时候能够说说自己的心里话,有时候又变得很奇怪……”
  浩子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但什么都没说,而是催由香里先说完。由香里看出浩子是一个自我克制能力很强的人,所以还没有听到她心里的声音。
  “后来,就由我来接替那个家庭妇女继续跟千寻谈。”
  “为什么由你接替?你是不是当过当心理咨询医生?”
  “没有……在志愿者当中,大家比较相信我。也许是因为我谈话的技巧比她们好一点儿。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外行,我接替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由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总绕圈子也不是个事,于是单刀直人地说:“我想跟您谈谈我对千寻的印象。我觉得这事儿无论如何要跟最接近她的心理咨询医生谈谈……她属于多重人格障碍。”
  浩子听了由香里的话,张口结舌,变得哑口无言了,但是她的心在说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瞎猜吧?不过,特意跑到我这里来,应该是有把握的……可是,我花了那么多时间给她诊断,反复做了那么多试验,你才跟她见了两次面就知道了?你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才20岁,自己还说自己是外行呢……”
  浩子变得严肃起来。
  离解性同一性障碍……
  以前叫做多重人格障碍,但是,根据美国精神病医学会(APA)编纂的《精神疾患的分类与诊断手册》最新版的DSM-IV记载,现在的正式名称是离解性同一性障碍。
  这种病不但出现在美国心理学家丹尼尔?凯伊思的一系列著作里,而且在日本也已经很有名了,可实际上人们对这种病还是一无所知。日本国内的实际病例,被写成报告的连10例都不到。
  在浩子最后一句心灵语言里,自我克制能力很强的她非常少见地喷发出愤怒之情,吓了由香里一跳。浩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像在整理自己的心灵语言,她用双手在自己的面颊上啪啪地打了两下。
  “你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你见过患离解性同一性障碍的精神病人吗?”浩子嘴上这样说,心灵语言却是,“难道是高野弥生唆使她这样做的?高野那女人不可能知道森谷千寻有多重人格障碍呀……”
  由香里决定破釜沉舟。她摇摇头说:“没有,一次也没见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敢这么说?”
  “我只能跟您说这是我的直觉,但是,我敢说这是确切无疑的。”
  浩子满脸不高兴,“这种事,你就这么轻率地……”
  “那么,我想问问您,野村老师,您认为她不是多重人格障碍症吗?”
  “这个嘛……这个问题是不能对你说的。这关系到学生的隐私问题。”很明显,浩子在故意破坏谈话的气氛。
  由香里克服着自己的胆怯,提高嗓门说:“我跟千寻谈话的时候感觉到了。她当时交替出现的几个人格里,至少有一个是相当危险的。那个危险的人格有很强的复仇心理,还有被害狂想的倾向,而且极端冷酷,好像对某人一直怀有仇恨。如果放手不管,很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由香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在等候浩子的反应。
  “复仇心理,被害狂想,极端冷酷?她这牛也吹得太大了吧!确实有一个具有复仇心理的人格,但她指的是谁呢?阳子?小满?在我的诊断中,没见过那么危险的人格呀。殊理?范子?都有超越常规的地方,也具有强烈的攻击性,但是,他们一般不出现啊,而且被控制的很好嘛。哪个都不像,是误解?”
  已经足够了,由香里想。野村浩子这个心理咨询医生,已经详细地掌握了千寻的多重人格,而且她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已经警告她千寻的多重人格里有一个危险分子,剩下的就是她的责任了,我由香里能做的已经做了。
  但是,由香里迟疑了一下,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是出于好奇心,也许是出于对千寻的责任感,她觉得就这样撤出是不能原凉自己的。即使有被人怀疑的危险,也要让浩子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浩子说:“我并不是单凭想象说话,请让我证明给您看。我跟千寻谈过两次,至少跟千寻体内的五个人格交谈过。第一个是喜欢读书,给人印象不错,知识也很丰富的少女,名字叫‘陶子’。”
  听到“陶子”这个名字的瞬间,浩子的表情显得非常惊愕。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用右手捂住了嘴巴。但她马上纠正了慌乱的姿势,在椅子上坐端正。这位心理咨询医生现在开始认真地听由香里的谈话了。
  “第二个不像陶子那样能给人好感,说话的语调近于关西方言,目光游移不定,挺狡猾,名字叫‘阳子’。”
  浩子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知道千寻体内的人格的名字的?她想问,话都涌到嗓子眼儿了,又咽了回去,她决定听由香里把话说完。
  “第三个,顺便说一句,顺序是我随意排列的。第三个是我刚见到千寻时碰上的,是一个悲哀的,有些畏缩不前的,忧郁的人格,叫‘忧子’。”
  “啊,‘悠子’,‘悠久’的‘悠’。”
  “悠子”?由香里原来还以为是忧郁的忧呢,大概是她弄错了。
  “老师,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您,‘悠子’这个人格,为什么叫主人呢?”
  “啊?……连这个细节你都注意到啦?”浩子惊得目瞪口呆,她再也忍耐不住了,从白大褂内侧的兜儿里掏出一支烟来叼上,环视了一下四周,站起来从书架顶层取下打火机,点着烟,重新坐在椅子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透过烟雾看着由香里说话了。
  “……因为她是主人人格。在众多人格中,她是出现时间最长,左右着日常生活的人格。主人人格,并不只限于原有人格。”
  原来如此,由香里心想。她终于理解名叫‘阳子’的人格为什么总是发牢骚了。
  “第四个,名字我还不知道,总是在千寻处于混乱的情况下出来收拾局面,跟‘陶子’相似,好像比‘陶子’还聪明。说话很明晰,但有些冷漠。”
  “这个大概是‘明子’,‘明了’的‘明’。”
  “第五个就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危险分子,名字叫‘矶良’。”
  “‘矶良’?不知道。这名字是不是来自《雨月物语》里边那个‘矶良’?”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
  跟由香里一样,浩子听了“矶良”这个名字也感到不快,“现在我明白了,你说的这些话都是有根据的。关于森谷千寻,除了危险人格这一点以外,我跟你的认识基本一致。那个叫‘矶良’的人格,恐怕是森谷千寻住院以后新出现的。这次大地震可能是出现这个人格的诱因。”浩子深思着吸了一口烟,“不管怎么说,这个星期之内到医院去看看森谷千寻。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告诉我许多有用的信息。作为一个志愿者,又不是搞这个专业的,真想不到你有这么强的能力。”
  “看您说的,这是偶然的。”
  这下行了吧,为什么不是搞这个专业的志愿者能弄清楚千寻的多重人格呢?趁着浩子还没有提出这个疑问,告辞吧。
  可是,由香里并没有起身告辞。她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起身就走,彻底忘掉千寻,做得到吗?而且,看到眼前这位心理咨询医生的内心活动以后,她就更不愿意走了。野村浩子已经不再以保护学生的隐私为由,拒绝跟由香里讨论千寻的问题。
  “学生的家长都是石头脑袋,说不定是虐待孩子的罪魁祸首,不可能协助我工作。学校呢,也不敢不顺着家长说话。日本的心理咨询医生也好,精神病医生也好,根本就不学习,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多重人格,也不想知道。万一强制住院了,扣上一顶精神分裂症的帽子就算完事儿。抗分裂症药物甚至还可能使多重人格恶化。心理学教室的老师们,个个态度暧昧,心理学博士没有任何权威性,如果没有国家级心理咨询医生资格证书,就不能采取任何强制性措施……”
  由香里同情起浩子来。刚才的某个瞬间,由香里怀疑浩子没有工作热情,现在觉得冤枉了她。浩子是真的关心千寻,可是,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采取什么措施。
  “眼前这个女孩子呢?就是跟她商量商量又能怎么样?又是外行,又太年轻,而且又是外边来的。不过,搞心理咨询,她好像很有天赋,馆林也这样说过。而且,给我警告的也是这个女孩子。可以相信她吗?……至少她跟高野弥生那种耍花招骗人的女人不一样。真叫人不敢相信,只见了两次面,森谷千寻就向她敞开了心扉。难道不应该请她继续协助我吗?”
  由香里下了决心,这里需要她的能力,她要干下去!想到这里,她对浩子说:“老师,我什么资格证书也没有,知识和经验也很少,但我想帮助千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当然,关于她的隐私,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讲的,我向您保证!”
  浩子盯着由香里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不觉莞尔。这破颜一笑,眼角形成了鱼尾纹,显得格外慈祥,让人觉得十分亲近。
  “我正想求你呢。要是让学校知道了,顶多炒我的鱿鱼就是了。”浩子说完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锁着的柜子,取出一大沓子资料,“这是有关森谷千寻的资料,都在这里了。大多是心理测试的结果。”
  浩子把资料“砰”地放在茶几上,用快抽完的烟头又点燃一支抽起来,“让我从开始怀疑她是多重人格的时候说起吧。你有与生俱来的直觉天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尽管直说。”
  由香里点了点头,浩子打开了话匣子。
  浩子的谈话,以及她的谈话触发的影象,引导着由香里具体地经历了当时的情况。
  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森谷千寻是一个不正常的学生。
  野村浩子看着面前坐着的这个身穿西装茄克的天真烂漫的少女,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浅浅地坐在沙发上,腰挺得直直的,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膝盖,举止端正,很有礼貌,只是略显紧张。人学不久,糊里糊涂地被心理咨询医生叫来了,不可能不紧张的。
  单从外表上看,不像是一个15岁的少女,特别是那副沉着的样子,很像是一个大人。从已经35岁的浩子的角度来说,跟这个年龄的学生之间存在着所谓的代沟。不可思议的是,浩子觉得跟千寻之间没有代沟。
  能以如此端正的态度对待大人,并能正确地使用敬语的孩子,在有教养的家里出来的孩子居多,即便是学习成绩好的中学里,也是很难见到的。
  “森谷千寻,放松点儿,不是要跟你谈什么严重的问题。”浩子在白大褂的兜儿里摸索着,捏扁了一个香烟盒,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宣布戒烟。她笑着在千寻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打开了文件夹。
  “可是,我觉得有点儿严重。我们班就我一个人被叫到这里来了。”千寻笑着说。完全是一种能够客观地看待自己的成年人的态度。在浩子心中,越来越确信千寻是一个正常的女学生。社会常识也好,感情发达程度也好,都在一般人之上。
  “啊,对不起。你好像是误会了。你忘了?前几天,新人学的学生,不是都做了心理测试吗?”
  “就是那次画一张树的画儿的测试吗?”
  “对。我呢,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医生,经验还很不足,所以就从你们画的画儿里选了几张有意思的,然后找它们的作者谈谈。怎么说呢,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能得到你的协助我还要感谢你呢。”
  “有意思?……我的画,就那么有意思吗?”
  “嗯,挺有意思的。”浩子边说边捕捉着千寻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信息。没有忧郁,也没有其他异常。千寻一直在微笑着。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浩子把文件夹打开,看了看那张有问题的画儿。
  晨光中学每年都要以新人学的全体高中生为对象,进行一次心理测试,即在A4的纸上用很软的4B铅笔画一棵树。通过这个心理测试,常常发现连本人都注意不到的心理异常。
  心理测试的创始人,德国的心理学家卡尔?柯赫的教科书里指出:“画一棵结了果实的树,尽可能画得仔细些。”浩子把“结了果实”这个条件去掉了,让学生随意地去画一棵树。
  森谷千寻画的树,在专业心理咨询医生浩子来看,是不能放任不管的。
  首先看她的运笔。按照帕尔巴笔迹学理论,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线条是把铅笔躺倒画的,画得很轻,笔画很浅,让人感到没有力量,缺乏生气。运笔时几乎没有用力,是她精神贫乏的一个佐证。不过,整个画儿的运笔都很轻,安定感还是有的,没有情绪不稳和不安全的感觉。
  其次,概括地看了看她的画儿给人的整体印象以后,浩子觉得,作为这个年龄的女高中生画的画儿,太寂寥,太荒凉了。
  就画儿的类型而言,15岁的孩子画的画儿,最常见的基本型和冠型。千寻的画儿,立体描画以及树枝的画法,虽然显得稚拙,但还说得过去。表现精神成熟度的树干和树冠之比,即所谓的柯赫比,也基本上与年龄相应。
  问题在哪儿呢?千寻的树干是骑着A4纸右侧的纸边画的,也就是说,树干只画上了左边着一半。按照格林瓦尔多的空间图式理论,画儿的右侧是表示对生命采取对抗态度的主动性领域,象征着未来、外向、父亲等。无视这一切,是精神病症侯群常见的构图,表现了他们对未来的绝望。
  另外,树左侧的树枝都是向上伸展的,好像指向左上方的某一个点。画儿的左侧是表示对生命采取旁观态度的被动性领域,左上方则象征着来自空气、空虚、虚无、光芒、宇宙的流人、憧憬、愿望、退缩等。
  更加引起浩子注意的是,有一些树枝在向上伸展的过程中被压抑,向下弯曲折断,使树干裂开一道大缝,而且树干的中央部分,被爬山虎类的植物缠绕着,好像要勒死这棵大树似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浩子已经看过千寻的档案了。千寻5岁时,父母同时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父母死后,叔叔婶婶抚养她长大。成绩优秀,没有劣迹……
  浩子把那张画儿从文件夹里取出来,放在千寻面前时,看见千寻厌恶地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你画的吧?”浩子问。
  “……啊,可能是吧。”一种很不负责的回答。
  “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千寻说话时好像感到有些困惑。浩子看见千寻说话时一直用右手掩着嘴,难道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吗?
  “是吗?你这张画儿,画得不太清楚,我看不明白,想让你给我解释一下……”浩子用圆珠笔指点着那张画儿。
  “啊,这个嘛,我,不会画画儿。”
  “可不是嘛,画得不是很好。”
  千寻哧哧地笑了,浩子也跟着笑了。千寻说:“而且,当时我有点儿犯困,就随便画了几下。反正这跟成绩又没关系。对不起。”
  “没关系。”
  “我没画过树。要是知道让我们画树,我会提前练习一下的。”
  浩子勉强地笑了,她知道千寻是在找借口。千寻这种过分的防卫,是内心不安的反映。“我想问问这是什么。”浩子说,“缠绕着大树的,是爬山虎吗?”
  “啊……大概是吧。”
  “大概?”
  突然,千寻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冥想,又像是要把自己封闭起来。浩子感到惊愕不已,但什么都没说,而是静静地看着千寻。只见她头痛似地按住太阳穴揉着,过了30秒左右(浩子觉得时间很长)才睁开了眼睛。
  “……啊,想起来了。这是斯托兰古拉树。”
  “斯托兰古拉树?”
  “好像是南半球某个国家的植物,爬山虎似地缠绕大树,渐渐地覆盖树干,一点儿一点儿地……最后,把树干严密地覆盖起来,不让它见到阳光,以至枯死。里边的大树腐朽烂掉了,而斯托兰古拉树呢,仍然保持着大树原来的形状。内部空空的,却依然耸立着。”
  千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观察了一下浩子的反映。
  说真的,浩子听了千寻的话,吓了跳。如果这次心理测试让画的树是作者本人的表象的话,那么,斯托兰古拉树表现的什么意思呢?这孩子现在正受到什么威胁吧?很清楚,她并没有直率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尽管如此,浩子还是对尽可能跟自己谈话的千寻抱有好感。这孩子一定有什么话想对人说,她这种想说什么的冲动跟她想隐瞒什么的意志同样强烈。她想说的和想隐瞒的,到底是什么呢?浩子看不出来。
  “老师,让我再画一张吧。这回,我一定认真画。”
  “是吗?好啊。”
  过一段时间再画一次,是这种心理测试常常采用的方法。本人想画,正是浩子所希望的。她给了千寻一张A4纸和一支4B铅笔,千寻就蹲在低矮的茶几前,认真地画了起来。在对面看着千寻那集中精力画画儿的样子,好不钦佩,可是,千寻的画儿将近完成的时候,浩子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完全是另一个人的画儿。
  线条粗粗的,画得很清楚。整个构图很对称,有安定感。虽然刚才说过不会画画儿,但现在画得很有立体感,表现出相当的技巧。不只是树干,就连一根根树枝都画出了阴影,果实坠得树枝弯弯的,非常逼真。
  新画儿5分钟就画完了。
  “画好了。这回我可是认真画的。”千寻高兴地说。
  浩子盯着那张画儿看了一会儿,“那么,这张画儿就留在这儿让我好好儿看看吧。以后,还有好多事要向你请教呢。”
  千寻的脸上一下子布满了阴云,“您还要找我面谈吗?”
  “嗯,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为了协助我学习,还要经常找你面谈。怎么?你不愿意?”
  千寻犹豫一下,“……没关系。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等千寻走出谈话室,浩子把两张画儿对比着看了又看。那是同一登场人物经过短暂的幕间休息以后,画出来的两张完全不同的画儿。
  莫非第一张画儿不是千寻画的?是不是有谁跟她交换了?现在的高中生喜欢恶作剧,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刚才千寻那不自然的态度也证明了这种可能性。浩子差一点儿就要得出这种结论了。
  可是,再仔细看,浩子发现了这两幅画的类似点。
  新画的这张线条粗实,显得心理很健康,但靠近树根处有树枝被切断以后的断面,那断面给人活生生的感觉。这是幼儿时期精神上受到过创伤的表现。这样的话,就跟第一张画儿树干上有裂缝这一点吻合了。
  浩子想计算一下两张画儿的维托根斯塔因指数。她把两张画儿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塑料尺,先量了一下两棵树的高度,旧画儿22.4厘米,新画儿27.1厘米。
  德国精神病医学专家格拉夫,维托根斯塔因认为,树的高度表示画画儿的人的实际年龄,树上的疤痕的高度,表示重大事件发生在哪一年。
  浩子查了千寻的生日,现在是15岁零4个月,也就是说,是15.3岁。
  旧画的22.4÷15.3=1.47,新画儿的27.1÷15.3=1.77。根据维托根斯塔因指数,1.47和1.77分别表示1岁的长度。
  然后,浩子又测量了表示精神创伤发生的年龄。旧画儿在7.8厘米处,新画儿在9.4厘米处。再分计算:7.8 ÷1.47=5.3,8.4÷1 .77=5.3。
  也就是说,两幅画儿都表示画画儿的人在5岁零4个月的时候,精神上受过创伤。这和千寻的档案是完全吻合的。
  浩子不知不觉地又把手伸进白大褂的兜儿里摸烟,碰到的却是刚才捏扁的那个空烟盒,气得她一下子把空烟盒扔到屋角垃圾箱那边去了。
  浩子再次比较了那两张画儿,说什么也看不出是一个人画的。
  “第二张画儿,是人格交替以后画的吧?”由香里看着文件夹里的那两张画儿,问浩子。的确,即便是心理学方面的外行,也能看出这两张画儿的个性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的。我是后来才醒过味儿来的。第一张画儿,是主人人格‘悠子’画的。第二张画儿,是‘陶子’画的。不过,根据维托根斯塔因指数计算出来的受到精神创伤的年龄,只能说是偶然的幸运。”
  “这是为什么呢?”
  “‘悠子’和‘陶子’,很偶然地跟千寻的年龄一样大。其实,人格的年龄有时候差别是很大的。比如说小瞳这个人格,才是个5岁的幼女,明子呢,恐怕是20岁左右,跟你一般大。如果是这两个人格画的画儿,我却用千寻的年龄去测量指数,肯定是毫无意义的。”
  由香里就像在听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在谈理论。难道那些交替出现的人格,年龄和名字都不是自称的,而是各自按照自己的实际年龄生活在人的心里吗?
  “这些画儿,您让专家看过吗?”由香里问。
  “看过。我一个人不敢做出判断,就去母校的心理学教室请求协助。首先,他们请来5个跟千寻年龄相同女孩子,让她们隔一段时间先后画了两张画儿,又把千寻那两张画儿混在她们画的这10张画儿里,然后请9位教授和研究生,用SD法,即意义分析法进行判定。教授们的直觉印象用52个形容词来回替换,分为7个阶段反复判定,用错落乘积法求出相互关系,最后用巴里马柯斯法求出因子行列……”
  这些话完全是意义模糊的词语排列,连由香里的感情移入功能都不管用了。看着由香里迷惑不解的样子,浩子知道自己弄错对象了,赶紧道歉,“啊,对不起。我把你当成专业研究者了……总而言之,就是把看了那些画儿以后得到的印象数值化。”
  这还在由香里可以理解的范围内,她点头表示听懂了。
  “最后,请来的那5个人分别画的两张画儿都被判定为是同一个人画的,而千寻的那两张画儿却被判定为是两个人画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怀疑千寻是多重人格障碍了。”
  文件夹里还有许多后来对森谷千寻进行心理测试的结果,由香里开始翻看。画树的心理测试一共有13张,从1到12编了号。
  有棉花糖似的树冠,只有两条线表现树干的小树。有茂密的叶子,枯燥而写实,表现男性特征的大树。有的细致地画出了阴影,有的飘散着童话般的氛围……
  每张画儿上都用订书机钉着一张便条,便条上用极细的圆珠笔密密麻麻地写着说明文字,分为成熟型,纤细型,不安型,萎缩型,混乱型等等。
  浩子要对各个人格进行心理测试,还采用了其他测试方法,量是很大的。这些心理测试大多带有强迫性质,由香里对这种做法表示怀疑。由香里自学过心理学,虽然关于心理测试的知识是很有限的,但她还是认为这些心理测试搞得太多太滥,而且不少是重复的。
  “心理测试搞得够多的吧?”
  浩子到底是专业人员,马上就明白了由香里的意思,“是啊,一般说来,投影法,描画法,答题法,还有智能检查,每项搞一次就够了,可是……”浩子点着最后一支烟,吐烟的同时叹了口气,“说心里话,我也感到不安。对多重人格的孩子,我没有做过心理辅导,而且周围连一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精神病科的医生们,一听我说多重人格,马上就报以冷笑。我知道,盲目相信心理测试的结果是很危险的。我除了自己的判断以外,还希望有客观的判断,希望有权威人士告诉我,我的诊断没有错……心理测试是我的专业,所以,光依靠心理测试了。”
  浩子并不知道由香里具有感情移入功能,她可以隐瞒自己的想法和所作所为,但她没有隐瞒,而是把心里想到的一切,包括弱点,都详细地告诉了由香里,这种勇气使由香里感动了。
  “还有,我跟千寻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她越来越觉得心理测试有意思,不像开始时那么反感了……也许这是她率直的表现自己的少有的机会吧。”
  由香里的视线落在偶然翻到的一页答题式心理测试上,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写着的句子,强烈地吸引了她。
  “孩提时代,我……”“人们常说我……”“我的失败是……”等刺激性很强的半句话,让接受心理测试的人完成句子。所谓的人格诊断的基本问题。
  根据便条_七的记录,接受心理测试的是第2号人格。
  第一部分 1、孩提时代,我喜欢跟家里人一起开车兜风。2、人们常说我是一个忽三忽四的人。
  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以后,恐怕会认为这是一些很不好的句子。
  3、我的生活就是讲和。4、我的失败是没能跟父母一起去天国。5、家里人总是从背后盯着我。
  从背后盯着,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这种注视仿佛是相当遥远的。由香里感到心痛,千寻的孤独和被疏远的感觉,引起了她的共鸣。
  再往下看,又有好些项目跳入了由香里的眼里,就好像这几项浮在表面似地引人注目。
  12、死,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由香里指着这一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浩子在对面看了一眼,说:“就是字面的意思。她相信来世。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相信来世虽然并不稀奇,但第2号人格这样说让我感到意外。第2号人格,你知道是谁吗?”
  “是谁?”
  “是‘明子’。考虑问题那么具有理论性的一个女孩子……但是,一般而言,体验过临死前的感受的人,大多会产生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的看法。”
  14、我做不到的事,是像同班同学那样天真烂漫。
  “这是为什么呢?”
  “只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少女的说法而已。不过,她已经不天真烂漫了,可能指的是别的事实。”
  别的事实?由香里一点儿都读不懂浩子的感情。
  23、能迷住我的心的是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的鸟。
  30、我想起来的事,是黑暗的夜空升腾起火焰的光景。
  这两项明显指的千寻是5岁那年濒临死亡时的体验。由香里不需要浩子加以说明。
  第二部分 2、使我不安的时候,是楼道里响起脚步声时候。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楼道里的脚步声,具体指的什么还不清楚。凭想象我叮以猜出是什么,但是,Blind Diagnosis(盲目诊断)是危险的。在事实还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能随便说。”
  由香里再次试图听取浩子的心灵语言,但浩子通过自我抑制封闭了感情系统,由香里没听到任何声音。
  13、自杀,不阻止是绝对不行的。
  “……我觉得这个句子的意思也不明确。”
  “是的。你知道千寻是多重人格,我才跟你这样说。多重人格里经常出现的一种类型,叫做自杀志愿者。千寻内心存在的人格之中,也许有一个是有自杀企图的。我认为是第2号人格想阻止那个人格自杀。”
  14、我喜欢的东西是父亲留下来的许多图书来着。
  “……许多图书来着,用的是过去时。”
  “以前,可能除了字典和《雨月物语》以外,还有许多别的书。不知道那些书怎么没有了。”
  22、大部分时间在黑暗中度过的蝉的幼虫,一直企盼着飞向天空。
  “这一项让人感到突然。”
  “蝉,最长的可以在地下生活19年,钻出地而羽化以后的生活,只有短短的两个星期。我认为蝉的幼虫指的是‘明子’本人。12个人格是交替出现的,不出现的时候不就等于生活在黑暗之中吧?‘明子’是在以蝉自喻吧。至于这是怎样一种心情,我也想象不出来。”
  “还有,这是第二次提到向往天空吧?”
  “对,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关键词。”
  30、我永远都忘不了的事,是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的样子。
  中间反复记述了临死前的体验,最后也是以此作为收束。单从这一点,也能看出临死体验对她的精神打击是很大的。由香里在苦思冥想,电话铃突然响了。浩子走过去拿起听筒,小声跟对方谈起话来。由香里看了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呆了两个半小时了。人们在集中精神做某件事的时候,总是感到时间过得飞快。
  浩子放下听筒,满脸遗憾地回过头来,“真对不起,从现在开始,得跟学生面谈了。”
  由香里站起来,“您太客气了。打扰您这么长时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浩子一直把由香里送到学校大门口。途中,女生们看到由香里,咬着耳朵说起悄悄话来。男生们被由香里的美貌所征服,呆呆地看着她,张开的嘴巴都忘了闭上。
  由香里说:“以后我也尽量去找千寻谈心。”
  浩子说:“那就拜托你了,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请你马上告诉我……半夜里也没关系。”说完从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了由香里,“我现在倒是不怎么担心森谷千寻,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呆着,也不会觉得寂寞。肯定会有很多朋友陪她聊天儿。我担心的是医院让她出院。”
  由香里站住了,“家里有什么问题吗?”
  “啊,我不想让你有先人之见,反正你早晚会明白的。”
  由香里感到从浩子身上传过来一阵强烈的悬念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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