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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匠的幽灵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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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个不落地完成了所有固定动作,但越来越常出现呆滞的状态,仿佛鬼怪附身一般,看着自己周围,露出先是不安、再是痛苦的神情,额头紧锁。有一次,瓦伦丁上前帮他。
  “您忘了什么东西吗?”
  拉贝先生就像外星生物看人类一样看着瓦伦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略微耸了耸肩。几秒钟之后,他才完全清醒。他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走向最深处的橱柜,牵动绳子。
  星期二早上,他脸色苍白,视线不清,眼皮红肿。他太久没有像昨晚那样喝酒了,脑袋空空的,刮胡子时手指在颤抖。
  最荒诞的是,两个人当中,真正生病的是小裁缝。或许并不严重?拉贝先生还没法知道。他根据对面房子里不多的来往走动,猜到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他首先看到的人是卡舒达斯太太。接着,埃丝特穿戴整齐地从厨房出来,比平常早出现很多。
  一处居所里那些固有的仪式被打乱后,那个地方看起来就会像灾难现场一样。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那个年轻姑娘下了楼,花了好长时间才打开店门的锁,接着便在人行道上走远了。
  那天早晨,石板路上结了一层白色的薄冰。拉贝先生是怎么一下子就明白她是去药店的?大概是因为只有疾病或者死亡才能阻止像卡舒达斯那样的人坚守工作岗位。
  他妻子催促着小丫头们穿好衣服去上学。埃丝特大概得跑好几家药店才能找到一家开门营业的。她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包东西,走上楼梯后发现父亲不顾母亲的抗议,已经出现在工作间了。他趿着拖鞋,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旧上衣和一条旧裤子,脖子上围着一块太太的黑披肩。能看出他发烧了。拉贝先生根据他说话的方式,即使隔着一条街,也知道他的嗓子哑了。
  她们打开从药店买回来的那包东西。埃丝特解释得滔滔不绝。卡舒达斯太太把女儿带回来的体温计塞进丈夫的嘴巴,仔细阅读一只瓶子和一个小盒子上的说明。她俩帮着病人穿上大衣,不是要出门,而是因为虽然炉膛内生了火,病人还是止不住打哆嗦。
  三个人查看体温计时神色都很凝重。他们在争论。她俩大概提出要请医生,卡舒达斯则强烈反对。埃丝特出门上班去了。母亲送两个小女儿到人行道上,两人手拉着手往学校走去。最小的那个戴着手织的红色羊绒帽子和同样颜色的手套。
  “只剩咱俩了!”卡舒达斯太太回到丈夫身边时大概说了这么一句。
  她烧了水,备了敷巾,递给他一些看起来像是催泄的药。小裁缝被安置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百无聊赖的他热切地瞧着自己的工作台,一旦只剩他一个人,他就想从藤条椅上起身。
  他大概得了流感或者咽炎,和瓦伦丁一样。瓦伦丁到现在还不停地擤鼻涕呢。
  帽匠走进餐厅时,露易丝正在铺桌子。她真的怕他吗?她非常突然地抬起头,看到他站在面前显得十分惊讶。一阵沉默过后,她没向他问好,而是问:“您怎么了?”
  确实,他板着一张脸。但她这么问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在打量她。他不仅打量她,还在嗅她,等待着一种强烈的恶心出现,一种再也无法清除的仇恨。昨夜,他有很多次差点儿跑去厨房。再晚一些,她睡下后,他又恨不得去她房间杀了她。
  此刻,他看着她,掂量着她,想象着她。他想象她躺在地上的样子,他感到恶心。他会为了他差点儿就做了的事而永远怨恨她。
  他回忆起自己最初的几次性经历,当时他大概十七岁。他抵制了很久,才终于去军营区,那儿有五六栋房子上挂着巨大的门牌号,有女人倚在门口。他先是快速走过,后来又折返,一旦走到街尽头,便转身走回到街的另一头去。他每次都决定好好挑选一下,但最终都是伴着耳朵的嗡嗡响,胡乱冲进随便一个巷子。
  过后,他会连续恨她们所有人几个小时,为了她们带给他以及全人类的耻辱。他怨恨她们使他屈服于诱惑,这种感受强烈到使他产生了朦胧的犯罪欲望。
  他对这个牛犊一般的露易丝也是如此,他差点儿屈服于诱惑,是另一种诱惑,但更严重。到目前为止,正如他在报纸上所言,他只做了自己决定做的事,必须做的、无法避免的事。整个上午,他都在考虑将她赶走,但这样做是不谨慎的。
  瓦伦丁会觉察出异常吗?这个红头发红鼻子的小孩会观察出什么吗?
  帽匠更郁闷了。以前,他即使一言不发、专注于自己,但仍觉得心情轻松。他看起来的确严肃,但很安详。他在内心是孤独的,但人们感觉不到心里的斗争和忧虑。
  他早上已经没有昨晚那么焦虑了,但是内心的纷乱并没有停息。
  他还没有想通。露易丝猥亵的形象,以及差点儿发生的画面,一直跟随着他。接着,因为她,他又想到军营区的画面。最终,好像命中注定一般,他的脑海中出现了比内太太的形象。
  他在店面后间修复帽子,使它们保持良好的形状。他每个小时去前面店里两次,招呼一下顾客,顺便瞥一眼对面的房子。
  忽然,看着这熟悉的装潢,棕色的货架,镜子,木头脑袋,煤气暖炉,橱窗上倒着也能读出来的自己的姓氏,他觉得这里的某样东西,就好像一只钟一样,停了。
  自他接手这个店铺以来,他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其他人无论朝着哪个方向,都有所行动。医生保罗·尚特罗都曾经历了长久的挣扎。
  而他在二十三岁时从上大学的普瓦捷回来,蛰伏于此,就好像有些动物在冬天一来临就钻进地底下。
  这是因为比内太太。他从未提过这一点。他从不承认。这不完全准确,然而最接近事实。
  在普瓦捷,他住在她家里。她也是一个寡妇。他那时还没意识到寡妇数量的庞大以及她们的怨毒。
  她当时三十四或三十五岁。她丈夫生前是一位显耀的公职人员。她在上城拥有一栋漂亮的宅邸,和儿子阿尔贝住在一起,儿子当时已是一个十四岁的初中生。
  她为了增加收入,决定将一个房间出租给大学生。拉贝先生的母亲得知了这个消息。怎么得知的?他忘了。大概是通过社交圈吧。两位女士通信交流之后,又见了面。拉贝太太对儿子今后的命运放心了,回到拉罗谢尔。
  比内太太是个棕发女人。她的闺名叫让娜,那个毫无教养的儿子对她直呼其名。
  第一次就发生在莱昂·拉贝患咽炎期间。每年秋天或初冬,他都会得一场咽炎。他没去上课。家里只有他们两人。比内太太穿着一件亮蓝色的晨衣,他可以隐约看到内衣的蕾丝花边。
  他有点儿发烧。房间里流淌着一股桉树味。她不由分说要照顾他,坚持让他躺到床上去。虽然她的态度中充满母性,他俩最后还是做了爱。
  这是他在军营区以外的第一次。他对自己女伴的狂野,以及她身上产生的如此迅捷的变化惊讶不已,仿佛她瞬间易了容。拉贝先生想到正在上学并且快回家的小男孩,产生了负罪感。
  他们的关系持续了两年半,直到他离开普瓦捷。他大学里的同学给这位女房东起了个绰号:锄头。他们断言他不是第一个。那时候他很瘦,他们言之凿凿地说,是她把他榨干了。这或许是真的,她不让他消停,到房间找他,而她儿子很有可能听得到。她疯狂的样子令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该再看女人了。她极其浪荡,故意表现得蛮横而粗野;恍惚的时刻,她会使用最淫秽的言语,那些只有在妓院才能听到的字眼令他脸红。
  他不敢换个地方住,因为势必得向父母解释原因。况且,她也可能追到别的地方。
  在课堂上,喊他“锄头先生”已经成了老掉牙的玩笑。大学第三年,他预感自己过不了考试。他感到耻辱。他回拉罗谢尔过复活节假期时,觉得在布雷街的帽子店里很有安全感,但他还是犹豫了两三天。他想到十七岁的阿尔贝知晓一切,还会不怀好意地同他谈论自己的母亲,他下了决心。
  “你一直希望我继承帽子店,”一天他对父亲说,“我想我做出决定了。”
  就是这样。
  他今天想到了这件往事以及另一些并不愉快的事,因为他觉得必须画上一个句号了。他觉得自己漂浮无着。他几次看着店铺镜子里的自己,看到自己的脸令他郁郁寡欢。他觉得自己老了。他非常关心小裁缝的身体状况。他为了可以经常上楼,扯绳子的频率比平时高了许多。可怜的瓦伦丁鼓足勇气问道:“拉贝太太不舒服吗?”
  他直直地盯着瓦伦丁,没有回答。天空清明得如同贝壳的珍珠质地,但他的周围依然环绕着一层雾霾,周遭的人和实物都不再是原来的面貌。
  那脏蹄子露易丝是不是已经发现那瓶白兰地不在餐柜里了?他把它留在楼上了,中午前又去喝了一口。
  他推迟了去街角买报纸的时间,因为他知道报纸会令他的情绪更糟糕。
  让泰郑重其事地写下:“凶手第一次没有完成他宣告的事。”
  他用了一整栏的版面来推测各种可能性。虚张声势的骗局?生病了?对充分的警力感到恐惧?
  或者仅仅是因为,第七位受害者听从市长的教诲,没有出门。
  让泰提出了各种假设。
  是否真的有既定的第七位受害者?这是我们几天后将会知道的事。勒脖杀手从一开始就试图让人相信,他并非随意袭击某位女性,他有一份列好的清单,他事先制定好了计划。
  这是真是假?应该只把这看成是凶手的托词吗,甚至只是转移视线或者纯粹沽名钓誉的恶作剧?
  人们总是玷污一切,简直什么都由不得一个人自己做主。
  他难道只有被抓到了才能够向他们解释真相,展示证据?或许不是那么强烈和真诚,但是他真有这种想法。也许这样对他更好?
  卡舒达斯一直待在他的扶手椅里,每过一个小时,太太就过来换一块湿毛巾敷上。中午,她为他做了牛奶鸡蛋羹。他把盘子放在膝盖上,用一把小勺子慢慢地吃。有一次,她听到店铺门铃响了,便下楼去跟那位顾客交涉,大概是对顾客讲她的丈夫病了之类的。
  两点左右,他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一切都连贯了。由于女仆,他想起军营区,接着想起比内太太。他已经跑到楼上喝了两回酒。
  他头痛得厉害。阿司匹林完全不起作用。他需要别的东西。他一直挣扎到将近四点,那时灯已经亮起来。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
  “我要去买点东西,瓦伦丁。如果我六点前没回来,您就把店门关上。”
  他握到门把手,又转身向店铺后间走去。他把手伸进木头脑袋内,停滞了片刻。他感到惶恐,但是克制住了。他还有克制自己的力气。
  他再次出发,什么也没带,朝着加尔古洛大街走去。
  他间或会来这个地方一趟,都是在这个时段。在快到军队广场不到的地方,左边有一栋十八世纪的私人公馆,那里住过一些享有盛名的人物。大门顶上依旧镶着徽章,两边各立一个石桩。有一个石铺的院子,院里的房子中有三家单位,其余部分被改造成多套公寓。房子门口挂着一些铜牌。一位牙医在二楼开了一家诊所,拉贝先生上学时就认识那位牙医。还有一家卖冰箱的公司。再上面是省档案保管员的公寓。
  左侧只有二层楼,有两个入口。第二扇门直接通向一个楼梯,楼梯通往二楼。帽匠在这扇门前停了下来。
  他每次来到这里,总会产生同一种焦虑,就好像从前去军营区一样。然而,他并不是唯一在此门前驻足的人。其他人,包括医生,说起这件事时不会有任何的羞耻之感。尚特罗赴牌局迟到时,会毫不掩饰地说:“我去睡了贝尔特。”
  朱利安·朗贝尔不说什么,因为他是新教徒,但最主要是因为他非常怕老婆。不过他也不否认,也几乎不掩饰。
  那套温软的公寓挂着浅缎帷幔,铺着地毯,摆满靠垫和圈椅,以及许多优雅而易碎小摆设。到底有多少人光顾过那里呢?
  七个或八个。贝尔特小姐不是妓女。她曾经被船主李斯特包养过两年,老李斯特,因为有四五个李斯特,他们在这座城里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氏族。他们也是新教徒,新教徒占据着这个国家很大一部分财富。
  老李斯特当时六十岁。他的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已结婚。其中一个女婿掌管着他在巴黎的生意。
  整个家族都在生意场中打拼,从来看不见一个李斯特出现在咖啡馆或者海滨赌场。
  或许,除了他那瘦骨嶙峋的妻子,老李斯特直到六十岁都没有经历过别的女人?
  是他租下并且布置了贝尔特小姐的公寓。他去那个地方极其谨慎和低调,然而,两年里,他还是少不了被整个家族骚扰,包括他自己的儿女和女婿。
  据说发生过一些惊心动魄的场面,他甚至跪下来乞求他们放过他,让他清清静静地在最后的岁月里享受一点点快乐。
  最终还是家族获胜。一天晚上,他在全体李斯特面前庄严发誓,再也不去加尔古洛大街那个房子,再也不见贝尔特小姐。
  老李斯特甚至都没去告诉她这个决定。一个女婿承担了这个任务,干巴巴地和她谈到钱的问题。
  从此,老李斯特每月都会坐夜班火车去一趟巴黎。人们声称他获许去罗莱特圣母院街区的一个幽会之家。
  贝尔特小姐保留了她作为被包养女人的安详气质和安逸生活。然而,城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代船主,她便在仔细挑选过后的几个人敞开了门。
  拉贝先生看到百叶窗的缝隙里有灯光漏出来,便知道她在家,但他还要试一下电铃。是她自己还是其中一个情人想出了这个主意?总之,这个电铃有开关。如果有访客在,她就关掉电铃,后来者就会知趣地先离开,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拉贝先生抬起手,按了按钮,门的另一边没有任何声音。
  有人在,可能是医生,他的情绪更阴郁了。他感到不舒服。他需要某种东西,虽然他不能确切地说出那是什么。他以为可以在这里找到,但他不能去街上晃荡,不时来按一按铃。
  他没带上大提琴琴弦。这并不能充分说明他已经做了决定。事实上,在户外才需要琴弦,因为他不得不快速行动,出其不意地无声地行动。
  他对马蒂尔德就没有用,她是躺着的。
  事实是,他来的时候什么想法也没有。现在,他垂着肩膀,缓缓地沿着人行道走。他不愿去和朋友们喝酒,他没这么干过,而他还要继续小心谨慎。但他可以去一家别的咖啡馆。这事儿他以前做过。在封闭市场周围有好多家。他从女鱼贩们的篮子前经过,认出了其中一个,他初中毕业时迷恋了她至少两年。他从没对她说过。当时,她是一个胸部刚刚突起来的街头姑娘。他好几次在一些昏暗的角落里看到她和男人在一块儿。他的小伙伴们也知道她干的事。她被认为可以满足任何男人的任何要求,不是为了钱,而是出于爱好。人们给她取了一个绰号,直截了当地说明了她的某项特长。
  他一直不敢对她提出要求。如今,她是一个坐在折椅上的老妇,面前是一个鳕鱼摊。她知道他是谁,和城里所有人一样。她猜不到的是自己曾在他的思想里占据那么重要的位置,也猜不到因为她,他曾如此频繁地去军营隔壁的幽暗屋子里寻找那伴着恶心的快感。
  他喝了两杯白兰地,侍者的目光令他不自在。不过侍者应该没多想什么。
  他之前决定不再去加尔古洛大街。他知道位子还没有空出来。可他还是走进院子,徒劳地按了按电铃。
  他的手在大衣口袋里机械地寻找着那根并不存在的大提琴琴弦。他目光沉重,就像一个多疑的人。他走进圆柱咖啡馆,小裁缝没有跟在身后,这也令他颇为不悦。
  前几个星期,他是那么冷静,对自己的神经那么有控制力!诚然,他当时必须考虑到一切,计算最细小的事件和动作,但他信心饱满。他缓慢而坚定地推进自己要做的事,名单存于头脑中,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他。
  医生在这里。所以今天去看贝尔特小姐的不是医生。也不是正在摆弄纸牌的朱利安·朗贝尔。他们两人和阿尔努正耐心地等待着第四个人加入牌局。
  为什么尚特罗看到帽匠坐下来时皱了一下眉?因为帽匠平常在这个点不会出现在这里?
  “老样子,拉贝先生?”加布里埃尔问道,他对这个小团体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你打吗?”
  他打。他有的是时间来打牌。他在晚上七点前无事可做。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了,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几乎晕眩的空虚感。
  他不再需要小心翼翼!
  “你看起来很累。”保罗·尚特罗从上方看他牌时指出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说来奇怪。我的同僚们认为潮湿无益于健康。然而,每年我都在这里观察到同一个现象。雨季期间,人们身体都不错。然后,一旦冰冻开始,各种流感和咽喉痛就数不清了。今天早上,我诊断了十一例。”
  “过。”
  “过。”
  “黑桃。”
  “过。”
  “方块对子。”
  拉贝先生没得流感,这一点他现在已经确定了。但他没有因此而开心些,他埋怨他们每个人,但不知道究竟在埋怨他们什么,如同之前他埋怨露易丝,一个小时前埋怨贝尔特小姐。
  然而他并没有迫害妄想症。他也没有发疯。小让泰的那些推理,以及现学的精神病学知识并没有将他唬住。
  让泰不在,他的老板卡耶先生也不在。对了,也许就是大腹便便、满身体毛的卡耶躺在贝尔特小姐的床上?
  他也埋怨卡耶。他还埋怨小裁缝,小裁缝常坐的那把椅子如今空着。
  好久之后,朱利安·朗贝尔也注意到了。他看到挂钟已显示五点一刻。
  “看!你甩掉了你的小狗。”
  帽匠没有立刻听懂。他又因为没听懂而恼火,变得粗暴起来。
  “我从来就没有狗。”他抱怨道。
  其他人都明白,哄堂大笑。
  “卡舒达斯没在他的椅子上坐着。平常他都是踩着你的脚后跟进来的。我怀疑他的生物钟以你为标准,或者就在门口等你。”
  朱利安·朗贝尔这么说有什么弦外之音吗?
  “卡舒达斯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从窗口望出去看到的。”
  “我说三个梅花!”阿尔努不耐烦了,他讨厌在打牌时说话,因为他很容易出错。“保罗不出牌,安德烈出一个方块,莱昂不出,我出三个梅花。到你了,朱利安……”
  拉贝先生有种黏腻的不舒服感,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黏腻。天气晴朗,街上洒满月光。咖啡馆还没完全被烟草的雾气熏透。站在他们身后的老板奥斯卡,还没有醉得口齿不清。
  反正黏腻得很,像乌鸦掉在了陷阱中。他必须重新清醒地思考,不能让自己被一些乱七八糟的感受扰乱。
  然而喝酒令他感觉不错。他的杯子已经空了,平常这一杯他能喝上半个小时。他示意加布里埃尔再给他满上。
  “马蒂尔德怎么样?”
  总是会有人向他提出这个问题。如果他平静地回答:“她已经死了一个半月了。”
  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卡耶很少提这个问题,因为他曾在帽匠之前和马蒂尔德订过婚。拉贝先生不知道婚约解除的确切原因。这一切在拉贝先生和马蒂尔德结婚前一年就低调处理完毕了。他们睡过吗?极有可能。反正,拉贝先生不是第一个。
  然而,他母亲这样对他讲:“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姑娘。”
  确实,她是在纯观修道院长大的。她父亲在海关任职,级别相当高。她母亲已经去世。
  “我不可能永远管这个家。”
  拉贝太太是个谦逊的小女人,每天在家里的各个房间进进出出,加起来大概走了好几公里。她从顾客身边经过或者在顾客面前发出了一点点声音,就会迫不及待地道歉:“对不起。”
  总的来说,在外貌上,他更像母亲,而不是父亲。而他的父亲是一个沉着、强大、自信的男人。
  “你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莱昂。”
  医生说她的日子不多了。十年里,拉贝老太太一直认为自己时日无多了。一个庸医不幸告诉了她这个情况,她便以此作为要挟。
  “你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结婚呢?你父亲在你这个岁数,已经结婚了。”
  母亲看见他对现状很满意,越来越着急。他从来不和母亲讨论这个问题,但母亲后来每天都会提起。
  他们在富拉斯的海边有一栋小别墅,爱好钓鱼的拉贝老先生打算有一天去那儿隐居。
  “就是因为你,我们没法立刻去那儿生活。”
  “你们错了。我一个人住好得不得了。”
  这是真的。他父母只需将女仆留下给他就好,她已经在家里干了二十年。
  “你从来没发现那个文静有礼的小姑娘对你有意思吗?”
  那个文静有礼的小姑娘,就是马蒂尔德,她父亲经常来家里。她和比内太太一样,也是棕色头发。那时候,她的性格还不像普瓦捷的那位寡妇,否则他应该能发现。然而,她有着和比内太太一样深邃、明亮的瞳仁,落在人和物上的目光十分执著,仿佛想要同化或掌控自己看到的东西。
  他为什么最终还是答应了?或许是因为他母亲的身体更差了,她后来每天都要发作好几次。她受着病痛折磨,整个人干枯得只剩眼神还是灵动的。
  “我如果知道你已经结婚了,走的时候会平静许多!”
  他订了婚,他母亲在他婚礼前三周去世。他还是太晚了。他父亲只有一个迫切的愿望:隐居到富拉斯的房子里去。他已经买下一条小船,可以夏日的星期天使用。
  “没有王牌吗?”他刚出了一个方块六,他的搭档便问。
  他看了看自己的牌,相当窘迫。
  “对不起,我有的。”
  “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尚特罗不时偷偷目光锐利地观察他,仿佛得负责诊断出拉贝先生的病症。他虽然胡子拉茬,不修边幅,但是他们中最聪明的一个。即使喝了酒——或许他喝了酒才尤为厉害——他的洞察力也令人生畏。
  帽匠犹豫着要不要点第三杯毕康。他很需要。他正在朋友面前经历一场可怕的冒险。他表面上相当冷静,手中握着牌,努力进入牌局,尽可能不出错。
  突然,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断裂了。他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表情狰狞。他感觉自己瘫软了,神经已经松开。就这样坐在暖气里似乎很危险,他必须不顾任何代价站起来动一动,做一个什么明确的动作。
  “加布里埃尔!”
  “是,拉贝先生。”
  尚特罗为什么要看着他?他难道没权利喝三杯毕康吗?他看起来醉了吗?
  或许加尔古洛大街的公寓里已经没有男人了。他想起一段极难受的回忆。他曾在军营区那儿紧接着一个士兵和一个女人做爱。去找贝尔特小姐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经历的所有女人中,也许她最有可能成为令人愉快的妻子。她温柔,总是微笑盈盈。她对男人有一种本能的尊重,然而对男人又相当了解,在她家能得到一种隐秘的宽恕。而她的皮肤、身段曲线、肉体的质感、布置的环境和她的性情一样美好。
  过一会儿,他将在那不太明亮的餐厅里和露易丝对面而坐——餐厅的灯光向来昏黄。他必须咬牙挺住,因为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他渴望尽快了结。
  他很茫然。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关键得知道,喝酒对他是有好处,还是正相反,只会令他更晕眩。
  他可以将这个问题扔给尚特罗。他几乎要这么做了。但他完全可以等保罗离开,再和他一起走,装出凑巧的样子,这不需要多久。
  “瞧,保罗!”
  尚特罗必须严格保守职业秘密。所以他比卡舒达斯更没有危险。
  “我需要你的建议。一天晚上,我杀了马蒂尔德。”
  需要镇定地对他说这件事。尤其要向尚特罗解释清楚他做这件事时沉着冷静。
  他去旧书行买来几本不成套的十九世纪诉讼卷宗。他由拉法热太太的案子读起,他还记得那个故事的梗概。
  他坐在炉火前,顶多每隔一刻钟,就会听见一个干巴巴的声音恶意地叫唤:“莱昂!”
  假装听不见是没用的。那语气不容置辩。她采用这种语气由来已久,早在生病之前。她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像比内太太的吧。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种相似性,而之前竟完全没注意到。一样坚定的嗓音,一样充满支配欲的表情。
  他刚开始一个新章节,她又呼唤了,姿势都没换过,嘴唇几乎未曾张开:“莱昂!”
  他不得不起身。她不着急说要什么,不紧不慢地一会儿要杯水,一会儿要拉上或扯下一点被子,或给她递一下夜壶,或给她拿一片药。她热了,冷了,光线伤她的眼睛。
  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编出这些自娱自乐。从他重新坐下那一刻起,她就开始编新花样。
  他做她要求做的事情时,她冷酷的目光一路追随他,她从不说谢谢。
  她怀疑他已经很久了。从她患病的第四年或第五年开始,她就断言他正计划毒死她以获得自由。
  这也不是真的。她并非真的这么想。这也是为了折磨他而编造出来的。
  “你又吃洋葱了,打算用口气把我熏出病来吧。别这么没耐心,滚!我没太多时间了。”
  他很少可以连续读两页而不被打断。他总是不得不将同一个段落重读两三遍,最后将名字和时间都混淆了。
  “莱昂!”
  她知道这本书令他着迷,所以自他开始阅读之后,就变着法儿找出各种借口。
  “大声给我读一段。”
  他最讨厌这个。她要他解释前面章节的内容,又什么也不明白,逼他再回到前面。
  “莱昂!”
  她不渴。她也不需要夜壶。她是装的,眼睛里闪着邪恶的火花。
  他是她的!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了。她掌控得很好,可不停地进行确认。所以她既不需要护士也不需要佣人来她的房间,拒绝见任何人。这样她可以更好地占有他。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呼吸一丝除她以外的空气,哪怕只是一会儿。
  “莱昂!”
  十五年,他没有清静地读完过一本书,而书已是他最后的岛屿。
  他刚把拉法热太太的故事读到一半,也就是卖出毒药的药剂师这个证人出现时。
  “莱昂!”
  故事是灰暗的,没有一丝阳光。一切都发生在令人窒息的墙壁之间,无法想象其中的哪个人物会像普通人一样微笑。
  “莱昂!”
  于是,他一个晚上起来无数次。于是,他合上书。她是否知道他身上已经产生了变化?她是否感觉到他刚刚做了一个决定?
  “你瞧,保罗,我当时相当冷静,冷静得可怕。我老早就知道这一定会发生。”
  医生将会如何反应?
  帽匠刚刚得了一个小满贯,并非刻意用心,纯粹是习惯的力量在起作用。尚特罗又一次执拗地看着他。
  不!医生不会懂的。这不过是白费功夫。再说,他的情况和医学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没有生病。他也没疯。他没有任何缺陷。
  “加布里埃尔!”
  算了!他不怎么想露易丝了,她总让他想到乡下的厚鸭绒被。看着巨大的露易丝,他想到了自己发烧时的感觉:自己的手指、双手、整个身体都在膨胀,仿佛要充满整个房间。
  他冷笑一声,因为小让泰坐在了老位置上。他没看到小让泰进来。此时小让泰正趴在大理石桌上,郑重其事地在纸上涂写。
  他想必已经认为自己是个重要人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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