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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第五章

  我就读国中时,有个男同学患了上学恐惧症,记得是姓山田。详情我不清楚,只知道他第二个学期便没在学校出现,级任导师到他家拜访过几次,情况却不见改善。我们班的导师是个凡事得过且过的男人,缺乏使命感与热情,家庭访问自然发挥不了效用。
  我跟这件事扯上关系,纯粹是因通学途中会经过山田家。
  那一天,走过他家门口时,里头突然传出吼叫声。怪就怪我太笨,竟停下脚步。山田的母亲冲出门外,看见了我,碍于局势,我不得不问声:“发生什么事?”岂料,山田的母亲居然号啕大哭,我骑虎难下,只好坦承自己是山田的同学,扶她进去。
  一进门,山田的母亲便坐倒在玄关。我心里担忧,正在问她要不要紧,忽然响起一阵粗鲁的下楼脚步声。那个患了上学恐惧症的同学山田登场。
  山田脸色苍白,全身瘦得像皮包骨,一注意到我,不禁脱口:“远藤,你来我家干什么?”
  多半是母子争吵,这家伙对母亲动粗了吧。而山田的母亲在一旁频频拭泪,感觉也有些矫情,我不禁暗呼无奈。
  面对山田的质问,说真的,我答不上来。但在当时的局面下,我必须有套冠冕堂皇的说词。我灵机一动,随口胡謌道:“老师说我家离你家近,叫我来看看。”
  山田表情相当复杂,不耐烦中透着三分喜色。我想,他大概也渴望受到关心吧。
  山田的母亲趁机从旁插话:“听你朋友的劝告,乖乖到学校去,好不好?”她口齿清晰,完全不像剐刚还在哭泣的人。
  “少啰嗦,别管我!去学校有什么意义?我待在家里,又没有给人添麻烦!难道去了学校就能获得幸福吗?很多伟人不都没上过学!”山田大吼,诉求的对象似乎不是我,而是坐倒一旁的母亲。
  “也对,例如爱迪生。”我回想起读过的伟人传记,“还有卑弥呼,她恐怕也没上过学。”我承认后面这句带有三分调侃意味。
  山田一拳捶向墙壁,房屋隐隐震动,挂在走廊墙上的小油画歪了一边,给人一种整条走廊扭曲变形的错觉。我不禁啧啧称奇,原来过去在教室里温文儒雅的山田竟有这一面。
  仔细一瞧,墙上有不少凹痕,大概都是他打出来的。我随便瞥两眼,山田就紧张得将双手藏在背后,仿佛在掩饰潜藏他体内的暴力倾向。
  “山田,如果你不想上学,不来也没关系。所谓的义务教育,不是小孩有上学的义务,而是父母有让小孩上学的义务。所以,这不是你的责任。”我嘴上说着,心里其实觉得麻烦透顶,只想赶快回家。
  山田的母亲瞪我一眼,一副“干嘛全推给我”的表情。
  “不过,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我指着山田。
  “咦?”
  “如果你不上学能过得很快乐,我不反对。可是,我看你心情焦躁,气色又差,这样下去不好吧?或许学校很无聊,你不见得一定要上学,但我建议你活得快乐点。”
  我在说些什么,连自己也搞不懂。随口说完当下的感想,我便转身离开。
  “听到这件事后,我一直记在心底。”
  边见姐的杯子里换成碳酸饮料,到底是什么时候倒来的,我竟然没察觉。
  “等等,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大感纳闷,边见姐如何得知我在患了上学恐惧症的同学家中大放厥词?
  “那个同学的母亲跟我妈很熟。”
  “边见伯母该不会跟全世界的人都很熟吧?”
  “没那么夸张。”边见姐呵呵一笑,那模样和伯母已有三分相似。少年时代心目中的女神仿佛正在遭受玷污,我不禁一阵失落,只想大喊“把我的边见姐还来”。
  “二郎,你能有这种想法,我觉得很了不起。当年我还和妈妈聊起,二郎以后会变成怎样的大人。”
  “答案是没什么出息的大人。”
  “你没在画画啦?以前你很会画图呢。”
  “你是在说我画的图太劲爆吗?”
  “咦?”
  我答不上话。当年特地到意大利学画,如今却成了冷气销售员,专长根本没派上用场,我不禁感慨自己怎会走到这一步。
  “就拿刚刚救护车那番话,也让我很感动。像你这般心思细腻的人,我能放心信任。不像我那个叔叔,你知道他吧?”
  我愣了一下,心想:边见姐的叔叔是谁来着?难不成我得按她家谱一个个回想?
  “叔叔爱炒股票,财产多得不得了,为人却很小器,是吝啬又贪心的守财奴。”
  “边见姐的叔叔是守财奴先生?”我不由得加上“先生”两字。
  “他原本是税务师,如今几乎没在工作,整天只想找赚大钱的门路。他在信州有幢别墅,在冲绳的度假饭店也有私人房间。”
  “他多半知道一些逃税手法。”
  “岂止是知道,搞不好还能开班授课。不过,他对我和真人非常照顾,真人跟他学了不少股票的知识。”
  “玩股票也能开班授课?”
  “他这个人毫无感性可言,满脑子铜臭味,年过六十仍是单身。”
  “只要活得快乐,也没什么不好。”
  “对,就像这样!”边见姐的双眸一亮。
  “就像这样?”
  “正因你的想法不受世俗眼光束缚,我希望你能与真人谈一谈。”
  “我只是个太多愁善感的麻烦男人。”
  “所以结不了婚?”边见姐随即应道。
  这种戳人痛处毫不手软的粗神经,在当年青春耀眼的边见姐身上是看不到的!我心中有道声音如此呐喊。
  “嗯,毕竟我多愁善感到听了这句话会受伤。”边见姐笑了,但笑得相当虚弱无力。
  “你能不能来我家,和真人见一面?”
  没等我回话,边见姐已掏出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上住址及电话递过来。
  “或许……真人是被恶魔附身。他原本愿意接受心理辅导,也愿意和我说话,半年前却突然完全封闭自己,这不是非常奇怪吗?”
  “被恶魔附身吗……?”我左思右想,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既不能说“很有可能”,又不能笑骂“你想太多”。
  蓦地,脑海浮现《魔鬼与修女》的情节。
  这部小说改编自十七世纪初发生在法国卢丹的真实案例,描述一群修女遭恶魔附身的故事。我在见习驱魔期间读完,最难忘的是前来驱魔的神父的一段独自:“我最害怕的是,修女尤安娜并未被恶魔附身!”
  在我的观念里,遭恶魔附身很恐怖,小说中的神父恰恰相反,认为恐怖的是“修女没遭恶魔附身却做出无耻行径”。
  读到这句话,我恍然大悟。
  把愚蠢的罪行归咎于恶魔,对人们来说也是一种救赎,至少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同样的道理,若儿子闭门不出全是“恶魔搞的鬼”,边见姐或许会轻松许多。既然是“恶魔附身”,就和“母亲的教育”、“孩子的性格”或“家人之间的感情”无关。
  就在这时,边见姐的手机响起,铃声单调又死板。她拿着手机匆忙离座,返回后丢下一句“抱歉,临时有些工作必须处理”,递给我一笔差不多够结帐的钱,便急急离开。
  她走得仓促,临去前仍不忘一脸严肃地说:“我非常希望你跟真人见一面。此刻,那孩子想必也在流泪喊疼。”
  我内心直呼“别说这句话”,因为那正是我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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