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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狗.秋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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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也不再解释,走出门,一直从院子里走出去了。

井把式和女人倒一时愣了,末了女人就哭出声来。

夜里师娘来到天狗的家里,问清了原委,知道一切因自家的拖累所致,就连连叫“造孽!”骂天狗不该为她家花了积存,又骂小寡妇认钱不认人,下贱坯子。天狗见女人骂自己,越发觉得这女人贤慧可敬。女人骂着骂着,就骂了自己,哭泣不止。

天狗立在那里倒真象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女人说:“天狗,是我家害了你,这我和五兴爹一辈子有赎不完的罪。事情落到这田地,我家里是空了,你也空了,即使你天狗还有分文,我也不让你再往我家里贴赔。可这个家,有出的没入的,啥事都要钱,我思谋了,还是让五兴回来干干别的事吧。”

天狗说:“师娘,这使不得。五兴先头耽误了几天学习,好不容易让他又复了学,就是再穷再苦,也不敢误了五兴的学业。”

女人怎不明晓这层道理。可妇道人家是一副软心肠,经天狗一番道理之后,同意了不让五兴停学。可回到家里,一进屋,眼看着狼狈不堪的丈夫,一颗心又转 了。这对中年夫妇一夜没有睡好,一会决定让五兴停学,说停学好;一会又不让停学,说不停学好。拉屎撒尿做不了主,井把式就大声吸着鼻子,哭了,“这都是我 害了你们娘儿,害了人家天狗,我怎么就不死呢!你给我买包皮老鼠药来,让我喝了,反正活着没用,也不花钱吃药了!”女人听了这话,两股眼泪流下,说道:“他爹,你别说这话,家里人嫌弃你了吗?你就是睡在这里任事不一干:,你也是这一家的定心骨。你要再说这话就是拿刀子杀我。你是还嫌我心没伤透吗?”男人就再不作声。

夫妇俩自结婚以来说了这最多的一一场话,才各自深深体会到对方的温暖;生活的苦绳拴住了一对蹦哒的蚂蚱,他们谁也离不得谁。夜深了,油灯在界墙的灯 窝里叭叭地响过一阵,油尽灯灭,女人重要点灯,男人说:“算了。”为了省下一根火柴和一盅油,黑夜里泪眼在闪着光,男人被按着睡下了,失去知觉的双腿日渐萎缩,女人在被窝里为他揉搓,活动血脉,在扳着下身为男人翻了几次身后,女人就脱得光光的猫儿似地偎在丈夫的身边睡着了。睡到四更,女人突然被男人摇醒,她叫道:“你咋没瞌睡?”男人说:“我睡不

着,我有一件事想给你说哩。”女人就坐起来,拥着被子,被子的一角湿漉漉的,是男人流下的眼泪。月光从窗棂里昏昏地照进来,女人看着丈夫一张被痛苦扭歪的脸。

男人说:“我好强了一辈子,也自私了一辈子。和你做夫妻了十几年,我没有好好待你,这是我现在一想起来就心愧的事。我现在是完了,到死也离不了这面 土炕了。人常说:‘病人心事多’我是终日在想,啥事都想过了,想过死。你骂了我,你骂是对的,我也没脸面再去死,我就活着吧。可咱家里,总不能这样下去 啊,五兴他娘!因此上我就思想,你可以不离开我,我还是你的男人,但世上都是男人养活女人,女人怎能养活了男人,那南北二山都有‘招夫养夫,的……”

女人静静地听男人叙说,越听越有些害怕,听到最后,一把将井把式的口捂住了,说:“我不听,我不听,你睡在炕上胡想了些什么呀!”眼泪吧吧地掉在被面上。

招夫养夫,深山里是有这种习俗的。平日里菩萨女人也听说过这种事例,只当是一种新闻,一种趣谈。现在丈夫竟要她充当这事例中的角色,她浑身痉挛,抖得象筛糠。

男人见女人如此悲凄,自己也裂心断肠,长吁短叹,说:“我这样说,是我这男人的羞耻。可你不让我死,又不这样,你是让我睡在这里看你受苦受难,我不死在绳上药上,也会用心杀了我自己!”

女人就扑在男人身上,悲不成声:“只要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得,可你让我招夫,我到哪儿去招?哪个单身男子肯进咱的门?就是有人来,好了还罢,若是个坏的,待你不好,那我哭都没眼泪了!”

夫妇俩抱头哭到天明。天明的时辰,听见远远的后山上有狼的嚎声,犹如人在呼号。

清早,女人又要去后山割草,晒柴,男人叮咛说到陽坡割,不要去陰洼,若遇见什么狗了,先“狼,狼!”叫喊试探,以防中了狼的伪装;若不慎惊撞了马 蜂,万不要跑,用草遮了头脸就地装死。女人一一记在心上,走了。男人见女人一走,就在家大放了悲声,惊动了街坊。有人进来,他就求人去把天狗找来,说他有 话要叙说。

天狗苦苦闷闷窝在家里,什么事也慌得捏不到手里,就无聊地编织起蝈蝈笼子来。三月的蝈蝈还没活跃,没有清音排泄他的烦愁,就痴痴看着空笼出神。他到了师傅的炕边,以为师傅又要说让五兴退学的事,便说:“师傅,有我天狗在,我天狗就永远是你的徒弟,我不是那喂不熟的狗,我天狗是没大本事的,可我不会使师傅这一家败下去,无论如何,五兴要让他好好念书。”

师傅说:“天狗,也怪我先前瞎了眼窝,没让你跟我继续打井。人就是这没出息的,只有出了事,才会明白,可明白了又什么也来不及了。你给师傅说,江对岸那小寡妇真的吹了?”

天狗说:“吹了,那号女人只盯钱!甭说她不愿意了,就是她那德行,十七、十八的开的是一朵花,我走过去拾一片瓦盖了理也不理。你想想,要是师娘也是那样的人,她不知早离开你多长日子了。”

师傅说:“唉,你师娘是软性子,受了我半辈子气,可她心善啊,逢着这样的老婆,我李正什也就满足。可如今,她受的苦太重,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地里 没劳力,里外没帮手,不让兴退学吧,要吃要喝又要花钱,还加上侍候我这废人,一想到这,我心就碎了。天狗,我想让她走一条招夫养夫的路,你实话对我说,使 得使不得?”

天狗听了,心里不禁一阵疼。伤残使师傅变成了另一个人。作出这般决定,师傅的心里不知流过了多少血?不行,不行,天狗摇着头。可不走这条路,可怜的师娘就跳不出苦海,天狗头又摇起来。天狗没有回天力,只是拿不定主意地摇头。两人沉默了半天,天狗说:

“师傅,这事你给师娘说过?”

师傅说:“说不通。可从实际来看,这样好。这又不犯法,别人也说不上笑话。你说呢?”

天狗说:“那有合适的人吗?”

做师傅的却不作回答,为难了许久,拉天狗坐近了,说:“作难啊,天狗,谁能到这里来呢?你师娘一听我说这话,就只是哭。我想,你师娘那心肠你也是知道的,这堡子里也没几个能赶上她的。虽说是快四十的人了,但长相上还看不出来……”说着就直直地看天狗的脸。

天狗并不笨,品得出师傅话里的话,心里别地一跳,将头低下了。

屋子里沉沉静静。

天狗从炕上溜下来,坐在了草蒲团上。院子里,女人背着高高的一背笼柴火进来,在那里咚地放了。院墙的东南角上,积攒的柴草已俨然成山。女人一头一脸的汗,头发湿得贴在额上,才要坐下歇口气,瞧见天狗从堂屋走出来,就叫了一声“天狗!。”

天狗痴痴地从院子里走出去,头都没有转一下。

三天里,丹江岸上的堡子,沉浸在三月三乡会的节日里。农民们在这几天停止一切劳作,或于家享乐,或频繁地串亲戚。未成亲的女婿们皆衣着新鲜,提四色 大礼去拜泰山泰水。泰山泰水则第一次表现出他们的大方,允许女儿同这小男人到山上去采蕨菜。三月里好雨水,蕨菜嫩得弹水。采蕨人在崖背洼,在红眼猫灌丛, 也采着了熟得流水的爱果。天狗家的后窗正对着山,窗里装了一幅画,就轻轻唱出了往年三月三里要唱的歌:

远望乖姐矮陀陀噢,

背上背个扁挎箩哟,

一来上山去采蕨噢,

二来上山找情哥哟,

找见情哥有话说。

唱完了,天狗就叹一口气,把窗子关上,倒在炕上蒙被子睡了。天狗从来没有这样恍惚过,他不愿意见到任何人,直到夜里人都睡下了,天狗就走到堡子门洞上的长条石上。旧地重至,触景生情,远处是丹江白花花的沙滩,滩上悄然无声。今晚的月亮再也不是天狗要吞食的月亮,但人间的天狗,三十七岁的童男,心里却是万般感想。师傅的女人,师娘,菩萨,月亮,使天狗认识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在一年多徒弟生涯里,在十几年一个堡子的邻里生活中,天狗喜欢这女人。女人的一个腰身,一步走势,一个媚眼,都使他触

电一样地全身发酥,成百上千次地回忆着而生怕消失。他天狗曾怀疑过和害怕过自己的这种感情,警告过自己不应该有这种非分之想。但天狗惊奇的是,对于这个女人,他只是充满着爱,而爱的每次冲动却绝对地逼退了别的任何邪思歪念。天狗不是圣人,他在这女人面前能羞止,能检点,也算得是圣人了。所以,天狗也敢将这种喜欢和爱,作为自己的生命所需,变成一副受宠的样子,在这菩萨面前要作出孩子般的腼腆和柔顺。

月蚀的夜里,女人在这里为丈夫和另一个小男人祈祷而唱乞月的歌,天狗也为女人唱了两首歌。歌声如果有精灵,是在江水里,还是在草丛里?

“现在要我做她的第二个男人吗?”

说出这话的,不是他天狗,也不是他天狗爱着的师娘,竟是自己的师傅,女人的真正的丈夫!天狗该怎么回答呢?“我愿意,我早就愿意”天狗应该这么说,却又说不出口。她是师娘是天狗敬慕和依赖的母亲般的人物,天狗能说出“我是她的男人”的话吗?天狗呀,天狗,你的聪明不够用了,勇敢不够用了,脸红得象裹了红布,不敢看师傅,不敢看师娘,也不敢看自己。面对着屋里的镜,面对着井底的水,面对着今夜头顶上明明亮亮的月亮,不敢看,怕看出天狗是大妖怪。

第四天,是星期天。五兴从学校回来,到江边的沙地上挖甘草根。

天狗看见了,问:“五兴,你掘那甘草作甚?”

五兴说:“给我娘采药。”

天狗慌了:“采药?你娘病了?什么病?”

五兴说:“我从学校回来,娘和爹吵架,娘就睡倒了,说是肚子鼓,心疼。爹让我来采的。”

天狗站在沙地上一阵头晕。

“天狗叔,你怎么啦?”

“太陽烤得有些热。五兴,念书可有了长进?”

“天狗叔,我娘又不让我念了。”

“不是已给她说好不停学了吗?”

“我娘说的,她跪着给我说的,说家里困难,不能老拖累你,要我回来干活。”

天狗默默回到家里,放声大哭了。他收拾了行李,决意到省城去,从这堡子悄悄离开,就象一朵不下雨的云,一片水,走到天外边去。但是天狗走不动。天狗 在堡子门洞下的三百七十二台石级上,下去三百台,复上二百台。这时的天狗,若在动物园里,是一头焦躁的笼中狮子;若在电影里,是一位决战前夜地图前的将 军。

天狗终于走到了师傅家的门口。

“师娘,我来了,我听师傅的!”

正在门口淘米的女人愣住了,极大的震撼使女人承受不了,无知无觉无思无欲地站在那里,米从手缝里流沙似地落下去,突然面部抽搐,泪水涌出,叫一声“天狗!”要从门坎里扑过来,却软在门坎上,只没有字音的无声地哭。

堡子里的干部,族中的长老,还有五里外乡政府的文书,集中在井把式的炕上喝酒。几方对面,承认了这特殊的婚姻。赞同了这三个人组成一个特殊的家庭。当三个指头在一张硬纸上按上红印,瘫子让人扶着靠坐在被子上,把酒敬给众人,敬给天狗,敬给女人,自己也敬自己,咕嘟嘟喝了。

五兴旷了三天学,再一次去上学了。这是天狗的意志,新爹将五兴相送十里,分手了,五兴说:“爹,你回去吧。”天狗说:“叫叔。”五兴顺从了,再叫一声“叔”,天狗对孩子笑笑。

饭桌,别人家都摆在中堂,井把式家的饭桌却是放在炕上的。

原先在炕上,现在还在炕上。两个男人,第一个坐在左边,第二个坐在右边,女人不上桌,在灶火口吃饭,一见谁的碗里完了,就双手接过来盛,盛了再双手送过去。

麦田里要浇水,人日夜忙累在地里,吃饭就不在一块了。女人保证每顿饭给第一个煮一个荷包皮蛋在碗里,第一个却不吃,偷偷夹放在第二个碗底里。天狗回来了,坐在师傅身边吃,吃着吃着,对坐在灶火口的女人说:“饭里怎么有个小虫?”把碗放在了锅台上。女人来吃天狗的剩饭,没有发现什么小虫,小虫子变成了那一个荷包皮蛋。

茶饭慢慢好起来,三个人脸上都有了红润。

几方代表在家喝酒的那天晚上,第一个男人下午就让女人收拾了厦房,糊了顶棚,扫了灰尘,安了床铺,要女人夜里睡在那里。女人不去。天没黑,第一个男人就将炕上的那个绣了鸳鸯的枕头从窗子丢出去,自个儿裹了被子睡。女人捡了枕头再回来,他举着支窗棍在炕沿上发疯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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