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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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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六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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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在他脑海里正萦绕着两位老夫子的形象,一位是王纬宇嘲笑为只晓得漆自己棺材的郑勉之,一位是夏岚所不齿的廖思源,这两个人,倒确确实实只有中国这块土地上,才会有的知识分子,所以,他们的命运有某些共同之处。

在那次春游回来的路上,好心的编辑曾经奉劝过谢若萍,她亲切地附在大夫耳边,窃窃私语:“ 若萍,你们明天可不要去送那个老怪物。现在还往外国跑,我不能理解,肯定可以讲,他对于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制度,有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感情。我可把底交给你,正打算把你们家和老徐家往一块捏合,千万不要再惹是生非,像老徐那样的门第,是特别忌讳在政治上搅七念三的。”

那天晚上,于而龙听到他老伴转告的这番话后,完全出乎谢医生的意料之外,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大骂山门;而且也不曾冒出“滚他一妈一的蛋”那些粗话。只是冷冷地说:“左右全是她的理了,好像世界是她嘴里的馅儿饼似的,愿意怎么咬就怎么咬!”

“怎么咬都有理呢!”他老伴也不那么迷信了。

于而龙突然提出个冷门问题:“ 你听说王纬宇有门路,搞到进口药品吧?”

“是啊,还送过你美国的硝酸甘油,忘了?”

“你是医生,告诉我,有没有一种使得妇女一性一机能亢一进的药品?”

谢若萍望着自己的老伴,愣住了,竟提出个如此怪诞的问题,发神经病了吗?实在惶惑不解。

“瞪着我干吗?我用不着那东西,而是那位让你提高警惕,划清界限的左派编辑,和你过去的亲家母,一本正经的太太。她们都在服用这种无聊的药片呢!”

“啊呀!”谢若萍瞪大了眼,惊诧地,“ 都是早过了更年期的老婆子啦,真不害羞!”

“我奇怪那位女孔老二,在公园里学革命理论,在饭桌上搞忆苦思甜,竟然想返老还童,成为情一欲横流的荡一妇,多可笑!她们就是一种能在虔诚的革命高调和庸俗的低级趣味之间,左右逢源的人,所以她们的话,你也不宜太相信了。”

“谁告诉你的?”

“别忘了莲莲做过他家的儿媳!”

“丫头从来不对我讲。”

“我考虑会破坏你对一个人的完整印象,幻灭是可悲的,当你终于发现神也会做鬼的事情时,难道会不痛苦么?而你一直把那些人当做楷模呢!”

“我们社会里的癌细胞啊……”谢医生忧虑地说。

谢若萍第一次不被夏岚的蛊惑而动摇,而且听到自己女儿和陈剀的事情以后,也不再因为那个研究生的右派家庭和海外关系,而像那年在葡萄架下死活不赞同的拒绝。只是忧虑地谈起:“ 我听廖师母病危时,提起她外甥的事,她挺惦念他,好像这孩子的命运和她有着什么牵连。她说陈剀也够不幸运的了,工作如此,生活也如此,一爱一上了一个姑一娘一,彼此也情投意合,不知怎么就中断了;随后又和另一个女孩结了婚,但感情又不合,弄得很苦恼,谁晓得该怎么了结呢?”

挠头啊!于而龙看不出一个光明的前景,只是怨恨自己,这些年轻人的挫折和烦恼,不正是由于自己那副部长的美梦所造成的么?

嘀嘀——那轻一盈的茶色上海车,揿了两声喇叭,停在了他们楼栋的门口。

“谁?”站在窗口的于而龙不禁诧异,只见保卫处长老秦匆匆钻出车门,直奔他家楼门而来,心里想:“他来干吗?”

“完璧归赵!”大个子经过十年风一浪一,显然学问长了,文绉绉地讲明了来意:“ 高歌那辆伏尔加还给纬宇同志,纬宇同志这辆上海,仍旧交给你老书记使用。”

“这也得由保卫处管?”于而龙奇怪地问。

老秦坦然自若地说:“现在高歌行政那一摊子事,我暂时代理一下。”

于而龙明白了,那颗曾经闪亮的明星,先在王纬宇的眼里暗淡下去。“厂里作出的决议么?王纬宇的主意?”

老秦说:“不,是根据部里老徐的指示——”

“听见了没有?若萍……”于而龙情不自禁地笑了,不过,笑得有些苦涩。那位深信自行车更有益于健康的医生,丝毫不感兴趣地说:“我既不希望坐门背后的马扎,也不希望坐这种小汽车。”

然后,抬起腿要走。

“谢医生!”老秦叫住她。“那套四合院正叫那两家往外搬,再大修一次,保险叫你们满意,只是可惜那架葡萄,不过,还可以重栽——”

谢若萍连听都不想听地走出书房,不知为什么,她想哭。

“怎么回事?”大个子怔怔地问。

于而龙塞给他一支雪茄,给他点燃了,然后紧挨着这个挺不错的部下,在沙发里坐着:“ 老秦,咱们在一起多少年啦?”在他掐着指头算的时候,接着说:“你该知道我的一性一格,我不要小轿车,也不要四合院,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实验场!”他几乎是想大声喊的,但说出口却是轻声的。

保卫处长沉默了,他想起了那只叫于而龙身败名裂的大皮箱,那号码正好是外国人最犯忌的数目字:十三。

于而龙问:“他高歌、他王纬宇、他老徐,能还我实验场么?把车开回去,谢谢你的好意。”他断然拒绝了,而且是任何人也无法说服了,这一点,老秦是最理解的。

他知道这辆车今后的命运,恐怕锁在车库里时间要多于出车的时间了。于是起身告辞,其实王纬宇给他这个差使时,他倒估计到会碰壁的。

“哎!你等等——”

于而龙从写字台里摸出那支差点惹祸的二十响,擦了擦,还像三十年前那样锃亮,只不过有几处烧蓝褪了,不免有点珍惜地塞给老秦,终归是故人遗物,能不心疼么?

“何必上缴呢!老书记!”

“隔七八年来一次,不又得让你编谎诓人!”

老秦说:“再来,神州就该陆沉了……”他掂着手槍,小心地摸一着槍口,并且放在鼻子前嗅嗅。“ 看得出来,这支槍喝过不少血!哦,我小时参军,做梦都想有这么一把大镜面匣子!”

“拿去吧,既然你喜一爱一!”

“留下吧,我给你补办个手续——”

“不,我老啦!”

“笑话,等着你走马上任。”

“胡说——”

“纬宇同志亲口讲,你马上要官复原职。”

“他?”

“哦,看起来,纬宇同志挺有板眼,目光比较远大。”

于而龙心想:“可不么?他能看三千年之远咧!”

“老书记,他说在给你扫清道路,反正那些响当当的,他都会一个个收拾的,还直埋怨十年前那箱黑材料——”

于而龙耳朵竖了起来:“什么黑材料?”

“就是从军列上查抄出来那一皮箱打算偷运出去的黑货。”

想起使自己十年前栽跟头的那只皮箱,头都有些发晕,于而龙叹了口气:“算了,还提那些干吗?”

“我也是这样讲的:‘纬宇同志,别提啦,要不是你给我出那个主意,老书记也不会在那么多职工面前栽倒,蛖,还叫他挨了那卷毛一娘一们儿一记耳光!’”

于而龙两眼顿时黑了……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二十响,把保卫处长吓了一跳。

“你怎么啦?老书记!”

“告诉我,那主意不是你拿的!”

“是纬宇同志啊,那时,他是副厂长,悄悄告诉我:‘ 你不到实验场去看看热闹,老于打算把廖总的资料,偷偷利用军列运走。你手里那些东西,放在厂里怕不安全吧,还不一勺烩了。’”

于而龙倒吸了一口冷气,十年前从七千吨水压机上一头栽下来,原来是他!是他王纬宇!这边支招,那边出卖,正是在雪夜谈话以后的事呀,他良禽择木而栖,可把于而龙送上了断头台。

是的,正是他二先生,戴着礼帽,穿着长袍的王纬宇,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朝他说:“生的什么气呢?我是为你好。”

“你给我闭嘴!”

“不要分不清好赖人。”

“你把我卖了多少钱?你说,你说……”他端起了手槍。

他嘴角下落,露出一副一陰一鸷的神色:“无所谓卖,无所谓买,一切从需要出发,适者生存。”

“混蛋——”他瞄准了王纬宇的脑袋。

二先生把礼帽从头上摘下来,指着自己的前额:“ 请吧,你要记住,我是工厂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而你,一个离职休养的干部,考虑考虑吧,政治谋杀案的主犯,名声不雅吧?”

“你是个杀人犯!”

“拿得出证据来吗?有什么凭证吗?找得到足够的法律依据吗?算了,你没有那本事,连蛛丝马迹也找不到,我是戴着绅士的白手套干的。你还是这样开槍吧,打吧,像芦花一样,从两眉中间打进去,有百死而无一生,可你缺乏这份勇气。于而龙,拉倒了吧,放下你的槍,不要逞匹夫之勇,老实对你讲,你不是我们的对手,认输了吧!”

他闭上眼,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王纬宇哈哈大笑,倒在血泊里……

“老书记,你怎么啦?”秦大个在桌子对面站起来。

于而龙这才发现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只是拍碎了一只刻花玻璃茶杯,手被扎出点鲜血而已,手槍还在桌子当中摆着。

黑一洞一洞的槍口,似乎诧异地瞧着发怔的于而龙。

在那个多雾季节里,甚至正常人的理智也会混沌、混乱,说不定还会疯狂的。

现在,于而龙在沼泽地的小河边,望着那一大片被一陽一光照得格外明亮的湖水,心里在思索着:过去了,总算过去了……

——芦花,要不然就无法来到石湖破谜了,活着,就是胜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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