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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节吱吱作响的楼梯。就她所知,整栋房子里空无一人,然而……
  谁也说不清楚。虽然他们说,整个下午他们都要去滑雪,但是,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
  他们总是随心所欲,任意而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换作是你,早就受到惩罚了,但却没有人来惩罚他们。他们以为瞒着你做的那些事情,神不知鬼不觉。但是你全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他们时常讲,虽然他们年过半百,却仍然觉得自己年方十五,风华正茂。难道他们没有想过,十五岁的你是否自觉年逾半百、未老先衰?也许到了二十一岁,你就可以和他们一样,不受约束了。
  可是,还有整整六年才到二十一岁,遥遥无期。更何况……
  上到二楼,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屋里仍然是寂静无声。敞开的窗子外面,风已经停了,树上叶子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树木,如骸骨一般,张牙舞爪向上挺立着,肆意伸展。雪反射着令人目眩的阳光,将枯木衬托得好像一张黑色的肺脏解剖图谱。
  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冰天雪地之中,万物静顿,死意弥漫,分子停止了运动,时间不再流逝……
  恐怖。比漆黑的夜晚更要恐怖。如此明亮的白昼,会让你感觉某人——某个赞同你计划的人,正在暗处悄悄地紧盯着你。某个人……或者是某个东西……
  她打开了右边的第二扇门。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房间里空无一人。她闪身走了进去,裹在袜子里的脚悄无声息,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上,环视房间,嘴角慢慢地勾起了一丝微笑。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令人心情激动。我知道你所不知道的。这就是强势。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凸起的黑色横梁,高悬的印花窗帘——白色的衬底上印着紫罗兰花朵和绿叶。床罩是白色的,紫色的缎子面被子,反射出珍珠般的真丝光泽。法式的陶瓷烟灰缸和别针盘,也是白色的底子上紫色的花。
  相信弗莉把这些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就连地毯都是一片同样的紫色……柔软的天鹅绒,壁炉边的一块白色毛皮,更加增添了柔软、丰满的质感,壁炉上的瓷砖有些老旧褪色,紫红和牡蛎白相间。烟囱架上摆着一些铜器和虹彩陶瓷,高脚五斗柜则是红木做的。
  她再次露出笑容。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你可以搞出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来。你可以砸碎虹彩陶瓷。你可以把墨汁泼洒在白色的毛皮上。如果你有一把尖刀,你可以划破窗帘,刻花瓷砖,撕碎地毯。如果你点一把火,你也可以将书架上的旧书,顿时付之一炬。这些真皮书封燃烧的时候,将会散发出何等呛人的难闻气味呀!……
  但是,这些恶作剧会惹怒他们的,而你不想惹怒他们。你只想吓唬他们。
  如果他们真的害怕了,就顾不上惩罚你了,因为他们想不到这是你搞的鬼。他们绝不相信,你会如此胆大包天、诡计多端,竟有胆量吓唬他们。
  你的手法要十分巧妙。每次做一点儿。在这儿留点儿线索,在那儿搞一些巧合。弄些以他们的理论,无法解释的现象。不久,他们就会逐渐感到毛骨悚然。循序渐进,悄无声息,近乎无法察觉,你使他们最坚定的信仰——对他们自身的信仰——逐步地瓦解殆尽。然后,他们就任凭你的摆布了。
  一开始要怎么样做才好呢?
  她最喜欢1919年,发生在科英布拉那座葡萄牙人的别墅里的事件。可惜的是,她不知道如何将那桩事件,巧妙地搬到这里来实施,这正是它令人着迷之处。纵然假设这是一场骗局,你仍然解不开那个事件的谜团。那些现象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呢?
  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另想别的方法。
  1875年,发生在卡尔瓦多斯省诺曼城堡的那桩事件?她还是决定采取这个更简单易行的方法。没有人能够解释的那些……
  一声轻脆的响声,划破了寂静。二楼的走廊上,有一条地板松了,一踩上去就吱呀作响。
  难道他们回来了吗?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屏息等待着。再没有响声传来。
  她慢慢地数过六十秒。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仍然没有其他动静。她可能是听错了。或是屋外的温度变化,致使这个地基上的老宅,主动调整了姿势,以便过夜。
  她穿过房间,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上面的一层抽屉。一个首饰匣,一个手绢盒,还有一个手套盒。她关上了抽屉,又拉开下面一层。
  呀!这个更好。袜子!……
  洗净晾干的袜子成双地卷了起来,薄薄的丝袜被单独放在一个紫色的丝缎袋子里,还装入了薰衣草添香。她拿出了十二双袜子,其中六双是米灰色的,三双是纯黑的,还有三双是怪异的蓝灰色。最后一步。她走到床边,动作迅速地将它们摆成一个大大的8字双环,然后退后一步,打量着整体效果。
  难道只是因为她知道,同时发生在卡尔瓦多斯的其他现象,才会觉得这一切,令人毛骨悚然?他们不知道那些事情,对他们而言,这也许只是一个愚蠢的鬼把戏……
  除非她能够让他们相信,当这些怪事发生的时候,房子里空无一人。但她要如何让他们相信呢?
  “哇哈哈,逮到你了!……”仿佛是鞭炮炸响一般,突然响起了一个喊声。
  露辛达吓了一跳。从五斗柜上放置的镜子中,她可以看到虚掩的房门。
  万雅站在门口——噢,是万雅哟,啊哈……当然是他。他们才不会像这样蹑手蹑脚地靠近她呢。
  “我知道是你!……”露辛达大叫道,“我听到走廊里地板的响动了。”
  他咧嘴一笑:“不,你没有听到,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经过走廊。我爬楼梯上来的。”
  “那我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是老横梁的呻吟。外面越来越冷了。”他打量着摆在床上的双环,“哇,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哦,我明白了。诺曼城堡。但你不应该一开始就做这个,小虫子。”
  “浑蛋,请不要再叫我‘小虫子’。”
  “为什么不呢?你看起来就像一条小虫子。那种潮湿石头下面的、生出来的白白的肉虫子。”
  “非常感谢,那你最好给我记住,小虫子也会变成蝴蝶的!……”她激动而严肃地说。
  “我觉得你没戏。”对方两手一拍。
  “也许我现在就变着呢。”
  “哦?……”他的视线落回那些袜子,“你别冲着我来呀。你要对付的是她。弗莉,这是她的房间,对吧?”
  “正是!……”那女孩儿使劲儿地点着头。
  “你应该先做一些更有冲击力的事情。等紧张感累积到一定程度以后,就连最愚蠢的诡计,都会让人恐惧了。等到那个时候,你再摆出双环。”
  “我想你现在就打算去告发我,破坏我的计划吧!……”
  有他在场时,她总是处于劣势,因为他总是令她深感自卑。对她这个年纪和性别来说,她简直瘦得可怜,胸部平平。陌生人常会误以为,她只有十二岁,而不是十五岁。苍白又没有血色的脸上布满雀斑。她的眼睛是暗灰色的,用弗莉的话来说,她的一头直发就是“头发本身的颜色”,稀疏细弱,毫无特点。
  当她每次看到万雅,都会意识到自己的平凡。因为,他是她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孩子。
  他的英俊并非源自于他高大的身材,也不是他那大胆而无理的性格,更不是那头浓密的黑发。而是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黑眸子,总是立时将他的情绪闪现出来——原本透出温暖的柔软眼神,会倏然射出凌厉的怒光,又或者闪出淘气的光彩。当他发怒之时,英挺眉毛下的双目圆睁,仿佛一只被困牢笼的雄鹰。而此时此刻,他心中恶作剧的兴致正高,眼中跳跃着光彩。
  “我不想破坏你的计划。我打算帮助你。”他忽然开口了。
  “哦,万雅!……”一时间,她简直爱上他了。
  “做这种事需要两个人,你一个人做不成的。如果我们两个人合作的话……这个周末之前,我们就能够吓得他们去报警。”
  “或者是报告给灵异现象研究会。”她得意地拍手说。
  他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恩爱,那样更好。你倒是有些鬼点子,但是,我怀疑我们能不能吓到他们?”
  “我觉得肯定能的。”他的赞许给她壮了胆。
  “他们总是对他们无法解释的现象,感到恐惧。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搞出了科学——将那些以他们的理论,无法解释的现象隐藏起来,或是视而不见,好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安全地生存下去。”
  “把灰尘扫到地毯下面?……嘿你说的没错,当然了,如果我们可以让他们相信——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现实不合逻辑、复杂难解,他们就会发狂……”万雅激动地说,“把那些袜子收起来。”
  “然后呢?”露辛达歪着脑袋瓜儿问道。
  “嘿,我们要精心策划一番。”万雅在毛皮毯上盘腿而坐,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思。
  露辛达坐在床沿上,等待着。窗子外面,西边的天空上面,出现一道又一道樱草色的霞光,在积雪上投射下了有些发蓝的影子。
  智者最终开口了:“你能找到纯紫罗兰花香吗?”
  “没问题。弗莉有一瓶叫做‘四月紫罗兰’的东西。”
  “那么……我想试一试1850年,发生在康涅狄格州的以利雅敬·费尔普斯牧师公馆的那个诡计。”
  “要用那一幕啊?……是在斯特拉特福德上演的那一幕?”
  她对那部文学作品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他。他们一起研读过整整一个夏天。
  “我一直对那个场面情有独钟。”他仿佛梦呓一般,拖着长音吟诵道,“用全家人的衣服,做出十一个奇怪的假人,摆出祈祷的姿势,面前放着摊开的《圣经》。”
  “除了一个丑陋的男侏儒以外,其余都是女性……韦伯斯特博士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需要十二个女人忙活好几个小时,才能够摆出这样的效果,可这些东西却是在一栋有人看管的房子里,以极短的时间突然出现的。”
  “而且,这些假人看上去栩栩如生,有个小孩子甚至以为,他的妈妈也跪在其中……万雅,光凭你和我可做不到。”
  “我知道。而且,有声音才更有恐怖感。我们的第一次出手,一定要确实打击到他们的神经系统。”
  “我们要怎么做?”露辛达激动万分地问。
  “搞些吵闹鬼的把戏,敲敲打打。”万雅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晚上几点钟吃晚饭?”
  “八点钟。”
  “要吃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小时吧。”
  “晚饭以后,他们不会围坐在餐桌旁喝白兰地,或者进行其他的什么无聊的活动,对吧?”
  “不会的。如果他们饭后想喝白兰地,他们会在客厅里配着咖啡喝。”
  “很好。那我们就把时间,估算为九点半钟,再额外留出三十分钟,以防他们聊个不停,或是在餐桌上空耗时间。”
  “什么时间?”露辛达感兴趣地问。
  “客厅里会响起敲击声。他们会像往常一样,将声响归结为太阳下山后,气温变冷,水管、暖气和横梁收缩。在这时,你就说……”万雅开始用假声说道,“不是有传言说,这栋房子里闹鬼吗?”
  “我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不能?”
  “我不应该知道这个的。今年夏天,我偷听到弗莉嘱咐园丁,不要对我提起这件事。”
  “她要是以为,这件事情能够瞒得过你,那她就实在太傻了。楼梯对面的那个房间,为什么从来都不住人?难道她觉得你对此一无所知?”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她就是个傻瓜。”露辛达尖叫着。
  “好吧,你就不要说这幢房子闹鬼了,他们自己会聊起来的。”
  “他们不会的。我父亲不相信这种事。”
  “但是你母亲相信。”
  “是我继母。她也不信!……”
  “她信!我偷听到她和你父亲说……”
  “你怎么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你在哪儿听到的?”
  “这跟你没有关系。”
  露辛达仔细琢磨着万雅,低声问道:“还要我再说什么吗?响声开始之后?”
  “哦,要说的。”万雅的声音再次攀升到假音区,“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这些敲击声,总是以三声为一组发出……然后,他们会说:那都是你的幻想,他们会放声大笑,以显示他们毫不相信,但是,笑声会很单薄,而后……你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了吗?”
  “不知道。”露辛达轻轻摇头问,“要怎么做?”
  “你就像凯蒂·福克斯那样。”
  “哦!……”一瞬间,露辛达的双眼变得和万雅一样闪闪发亮,她简直容光焕发了。
  万雅微微一笑:“你想起来了?”
  “哦,是的!……谁会忘记呢?我大声喊:‘跟我做,分足先生!……’接着,我击掌三次,紧跟着,会有三次敲击声回应我。这时,他们不再谈论横梁和管道,因为横梁和管道不会数数儿……但是,哦,万雅,我们要怎么做呢?”
  “简直易如反掌。那我就来制造响声。”
  “他们会搜査整栋房子的,他们会发现你的。”
  “他们会搜査房子,但是,他们却找不到我。”
  “为什么找不到你?”
  万雅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声:“嘿嘿嘿嘿!……这是秘密,我就是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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