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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度日(6)

艰难度日(6)
  医院离开我们家大约有一英里路。我们缓步走去,我扶着母亲,她软弱无力,像喝醉了酒似地跌跌撞撞,两边摇摆。在午后酷热的阳光下,我们的悲惨景像仿佛被无情地暴露无遗。在我们身边走过去的人,一定以为母亲是喝醉了酒,但我却觉得这些人像梦中的阴影一样。她一句话不说,但又好像知道我们是上哪里去,并且自己也急于要到那里去。我沿路试着去安慰她,她只是微笑着,她已经虚弱得不能说话了。
  最后,我们到了医院里,一位年轻医生接待了她。他看完了字条,很和气地说:“好的,卓别林夫人,这边来吧。”
  她很听话地让他检查了身体。但是,等到看护要领她走时,她突然转过了身,痛苦地觉察到要把我丢下了。
  “明儿见。”我装出了高兴的神气说。
  她被带走的时候,急切地回过头来朝我看。直等她走了以后,医生才转过来对我说:“那么,你怎么办呢,孩子?”
  因为对贫民习艺所的学校已经领教够了,所以我很有礼貌地回说:“哦,我到我姨妈家去。”
  从医院走回去的时候,我伤心得只感到知觉已经麻木,但是却觉得更放心了一些,因为我知道,母亲进了医院,总要比没吃没喝,独个儿坐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好一些。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看护领她走开时她那副伤心的神情。这时候我想到了她种种可爱的地方,想到了她那愉快的性情,她那温柔亲切的神态,想到了这个疲乏瘦小的人怎样沿着大街走过来,那样精疲力尽,心事重重,可是,后来一看见我向她奔过去,就立刻变了另一个样儿,这时我总是急切地看纸袋里她经常给雪尼和我带回来的好吃的,而她就露出了满面笑容。甚至是那天早晨,她还给我留下了一点儿糖果——我伏在她膝上哭时,她就把糖果拿出来给我吃。
  那天,我不曾直接回家,因为我没勇气直接回去。我一路向纽因顿打靶场市场走去,浏览那些店面橱窗,一直徘徊到下午很迟的时候。后来我回到了顶楼里,瞧那屋子多么空洞和寒碜啊。一张椅子上摆了一只洗衣盆,里面盛着半盆水。水里浸着一件女衬衫和我的两件衬衫。我开始到处寻找,菜橱里只有半小包茶叶,此外什么吃的都没有。壁炉台上放着母亲的钱包,里面有三个半便士、一串钥匙和几张当票。桌子角儿上摆着她刚才给我吃的糖果。这时候我忍不住又哭了。
  由于情绪上极度疲劳,我那天夜里睡得很熟。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又对着那愁人的空屋子,阳光射了进来,照在地板上面,仿佛增强了母亲离家后冷清的感觉。后来,房东太太走上来说,她不曾将这屋子租出去之前,我仍旧可以住在那里;还说,如果要吃什么东西,我尽可以去向她讨。我向她道了谢,说雪尼回来了就会全部付清我们的欠租。但是,我不好意思再向她讨吃的。
  我并不曾照我答应的那样第二天去探望母亲。我没勇气去,它太使人伤心了。但是房东太太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母亲已被转进了凯恩-希尔疯人院。这件悲伤的消息反而减轻了我的良心谴责,因为凯恩-希尔远在二十英里以外,那儿我是没法去的。雪尼不久就要回来了,到那时候我们可以一同去探望母亲。头几天里,我没去看她,也没向我认识的人提起这件事。
  我总是一清早就悄悄地走出去,整天在外面闲荡;我老是想办法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弄点儿吃的——再说,即便是少吃一顿,对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天早晨,房东太太看见我走下楼去,就问我可曾吃早饭。我摇摇头。“那么你来吃呀,”她仍旧是那样粗声粗气地说。
  我故意不去麦卡西家,因为我不愿意让他们家知道母亲的事情。像一个逃亡者,我避开了所有的人。
  母亲刚离开家一星期,我已经习惯于随遇而安的生活;对这种生活,我既不感到悲哀,也不引为快慰。我最顾忌的是房东太太,因为,如果雪尼再不回来,她迟早要把我的情况报告给教区里的负责人,而我就会再被送进汉威尔学校。所以我老是躲开了她,有时候甚至睡到外面去。
  我认识了几个在肯宁顿路后边一条马房巷里劈柴的人;这些样子像流浪汉的人,在一个阴暗的堆棚里辛勤劳动,他们老是那样悄声儿说话,整天把那些木头锯的锯,劈的劈,砍成了半便士一捆的柴火。我老是在敞开着的门口踅来踅去,留心看他们干活儿。他们拿一块一尺见方的木头,把它劈成寸把厚的木片儿,再把这些木片儿垛齐,劈成了小棒儿。他们劈得那么快,我看得出了神,觉得干这活儿倒挺有趣。过了不久,我就开始帮他们劈柴。他们从承包拆房屋的商人那儿买到木头,把它们运到自己的堆棚里堆了起来,这至少需要花一天时间,然后用一天的时间锯木头,再用一天的时间劈木头。到了星期五和星期六,他们就去卖那些柴火。我对卖柴火的事不感兴趣,但觉得跟他们一起在堆棚里干活儿很热闹有趣。
  他们是一些和蔼而安静的人,年龄都不满四十,但是从神情和动作上看来却要老得多。老板(我们这样称呼他)像一个患糖尿病的人那样鼻子通红,除了一颗虎牙外,上边其余的牙齿都掉光了。但他脸上自有一种亲切可爱的神气。他咧开嘴笑时,尽量露出他那颗虎牙,那样儿挺滑稽的。有时候,没有多余的茶杯,他就拾起了一只空牛奶罐,冲洗一下,咧嘴笑着说:“用这个当杯子好吗?”另一个人,虽然也挺和气,但是却很沉默,黄面孔,厚嘴唇,话说得很慢。中午将近一点钟的时候,老板总是抬起头来朝我望望,说:“你尝过干酪皮做的威尔士兔子肉吗?”
  “咱们已经吃过好多次了,”我回说。
  这时他总是噗嗤一笑,露出了他的牙齿,递给我两便士,于是我就跑到路拐角阿希开的那家卖茶叶和杂货的小店里,买回一便士干乳酪皮和一便士面包,阿希很喜欢我,老是多给我一点儿。我们把干乳酪皮洗刷干净了,给冲上一些水,再加上一点儿盐和胡椒。有时候老板还在那里面放一块肥咸肉和一些洋葱屑儿,另外煮一罐子热茶,那一顿午餐是十分可口的。
  虽然我并没向他们要钱,但是,到了周末,老板却给了我六便士,这使我喜出望外。
  那个黄面孔的乔常发癫痫,发病时老板就烧几张褐色打包纸,放在他鼻子底下,让他闻了苏醒过来。有时候乔会嘴里吐白沫,咬自己的舌头,等到清醒后,就露出一副伤心和惭愧的神情。
  这些劈柴的人,从清晨七点起,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有时候甚至更晚一些,每当他们锁上了堆棚回家时,我就感到很愁闷。一天晚上,老板请我们去伦敦城南游艺场看戏,他买的是两便士一张的顶层楼座票。乔和我已经洗好了脸,在等候老板。我很激动,因为那星期是弗雷德·卡诺(几年以后,我加入了他的剧团)在那儿演他的喜剧《早起的鸟》。乔靠在马房巷的墙上,我站在他对面,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可就在这时候,乔突然发出了一声喊,在墙根儿横着倒了下去,他发病了。他因为盼望看戏,太紧张了。后来老板要留下来看护乔,但是乔坚持我们不必等他,说第二天早晨他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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