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诺剧团(4)
我十六岁那一年,一幅剧团广告画激起了我荒唐的想像,广告上画的是一个姑娘,站在一座悬崖上,头发被风吹得飘飘的。当时我就幻想到,我要和她玩高尔夫球——虽然那是我厌恶的一种游戏——在露湿的草地上走着,一时间我恣意地玩味那种活跃的情感、充沛的精力、自然的美丽。那是荒唐的想像。但是青年时代的爱情故事又与此不同。它往往是千篇一律的那么一套。比如,由于一顾一盼,由于初见面时的几句话(往往是几句愚蠢的话),生活就会在几分钟内全部改观,整个大自然就会对我们表示同情,让我们突然发现它那些奥秘
中的快乐。再说,当时我所遇到的就是那么一套。
那时候我即将满十九岁,在卡诺剧团里已经是一个很红的喜剧演员,然而我总感到有些什么地方不足。春天来了,又去了,夏天给我带来的是一片空虚。我的日常工作是那么单调,我的周围环境是那么沉闷。我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前途,所见到的只是庸俗无聊的人群中一些平凡琐碎的事情。单是为了辛苦谋生而奔波忙碌,这是不够理想的。这种生活是毫无价值的,是索然无味的。我变得忧郁了,感到不满了,星期日总是独个儿出去散步,到公园里听乐队的演奏。我对自己不耐烦,对别人嫌讨厌。不用说,显然是那件事情发生了:我被情思困扰着了。
当时我们是在斯特里塞姆帝国戏院里演出。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在两三个游艺场里表演,总是乘了剧团的马车,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我们在斯特里塞姆演出的节目被排在很早的时间,为的是演完了还要赶往坎特伯雷游艺场和蒂沃利游艺场。我们开始上演时,天还没黑。那一天热得厉害,斯特里塞姆有一半座儿都是空着的,但我并不曾因为只顾注意到这一些而减轻了自己的忧郁。
一个叫做“伯克-库茨美国姑娘”的歌舞团,排在我们前面演出。我根本没去注意歌舞团里的那些姑娘。但是第二天晚上,我正呆头愣脑、漠不关心地站在条幕后面,忽然一个姑娘跳着舞滑了一跤,其他几个姑娘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向旁边望时和我对了眼光,她是想要知道我是否也觉得这件事好笑。突然我被她那双闪耀着顽皮光芒的棕色大眼睛吸引住了,这姑娘长得像一只小羚羊,身材苗条,一张端正的鸭蛋脸儿,一个媚人的丰满的嘴,一口好看的牙齿——当时她给我的影响就好像是我触了电一样。后来她下了场,叫我拿好一面小镜子,让她整理头发。我这就有机会仔细地看她。这是故事的开始。星期三那天,我问是否可以约她在星期日会面。她大笑起来。“没抹上这个红鼻子的时候,你是个什么样儿我都不知道!”——当时我穿着一身燕尾服,打着一条白领带,在《不吭声的鸟》里扮演一个爱喝酒的丑角。
“幸亏我的鼻子并不是这样红,再说,我也不是像现在扮的这样老,”我说,“不信明儿晚上我带张照片来。”
我送给她一张自以为拍得比本人更漂亮的照片:一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青年,露出一副愁容,戴着一条黑领圈?。
“哦,没想到你挺年轻嘛,”她说,“我以为你要老得多哩。”
“你以为我多大年纪了?”
“至少有三十了吧。”
我笑了。“我还没满十九呢。”
因为我们每天都要排演,所以平时不可能约会。最后她答应星期日下午四点钟在肯宁顿门和我见面。
夏天里的这个星期日热极了,整天里烈日当空。我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腰身挺时髦地裁得稍紧点儿,戴了一条黑领圈,拿着一根黑檀木手杖。到达那里时离四点还差十分,我很紧张地等候在那里,留心看走下车来的乘客。
我等候着的时候忽然想起,还不曾见过她卸了妆是个什么样儿。我想像中的形象模糊了。无论怎样回忆,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面貌来了。我有点儿害怕起来了。也许,她的美貌是伪装的吧!那只是个幻想吧!每次从车上下来了一个相貌平常的年轻姑娘,我就一阵心灰意懒。我会不会为此失望呢?我会不会被自己的想像蒙蔽了,或者,被她演戏时的化装欺骗了呢?
四点缺三分,一个姑娘跳下了车,朝我这面走过来。我的心都冷了。她那一副长相很使我失望。想到要整个下午陪着这样一个人,同时还得装出一副高兴的神气,这可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但是,我还是抬了抬我的帽子,挤出了笑容,可是她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朝前面走了过去。多谢老天爷,来的不是她。
四点一分整,一个年轻姑娘跳下了一辆街车,向前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了。她戴了一顶式样简单的水手帽,穿了一件镶着铜钮扣的蓝色对襟短上衣,两只手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里,她没化装,看来却比往常更美。“瞧,我来啦,”她说。
一看见她来到,我慌乱得连话都说不上来了。我激动起来。我想不出说什么话或做什么事是好。“咱们叫辆车吧,”我沙哑着嗓子说,一面向路上东张西望,接着又向她转过身去。“你喜欢上哪儿?”
她耸了耸肩。“随便上哪儿。”
“那么,咱们就上西区吃饭去吧。”
“我已经吃过了,”她说时显得很镇静。
“咱们上了车再商量吧,”我说。
我那样热情激动,她肯定感到莫名其妙,因为我在车上老是重复说:“我知道这件事会给我带来烦恼的——你太美啦!”我试图说一些有趣的话,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我怎么也说不上口。我已经从银行里取出了三镑,打算带她去特罗卡德罗,以为一到了那种弦歌悦耳、纸醉金迷的地方,她就会把我看成是一位风流人物。我要使她无法克制自己。但是,她仍旧露出冷静的眼光,并且看来对我说的话不大理解,尤其是我说到她是我的复仇女神,那是我新近刚学会的一个词儿。
她再也不会了解,当时的那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啊。我并没有涉想到男女之爱,我想得更多的是要和她待在一块儿。凭我当时那种身份,我很少有机会接触到优雅和美丽的姑娘。
那天晚上,我再三请她在特罗卡德罗吃饭,起先她怎么也不肯。她说宁愿和我一起吃一客夹心面包。后来,我们在这家豪华的酒馆里占了一个座儿,虽然我并不想吃,但是认为有义务叫一席丰盛的菜。吃饭时我们都很严肃,好像是在受罪:我常常拿不准应该用哪一件餐具。为了使自己显得态度潇洒,我边吃边吹牛,甚至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气去使用那洗指,但是我知道,我们离开酒馆时都很高兴,因为这一来我们可以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