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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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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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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窥望”这个词总让我想起Z。

窥望并不都是朝向自由。窥望,并非都要把眼睛贴近类似门上那样的小孔。窥望可以在心底深藏,可以远离被窥望物,可以背转身去讳莫如深,甚至经年隔世,但窥望依旧是窥望,窥望着的心思会在不经意的一瞬间全部泄露。这么多年,Z把自己藏起来,不管是藏进一间简陋的画室还是藏进他清高的艺术,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朝那座美如梦幻的房子窥望。像若干年前的那个冬夜一样,他一路离开却又一路回头,惊讶和羡慕,屈辱和怨恨,寒冷和自责和愤怒一齐刻骨铭心……从那时到现在,他心里的目光一直没有改变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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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初夏时节,Z咬紧双唇躲开狂呼滥叫的人群,便躲进画室,躲到他的油彩和画布里去了。不过他并不像F医生那样,对世间的纷争不闻不问。Z只是渐渐轻蔑了那些纷争,看不起所有卷入其中的人,称他们为“傀儡”为“木偶”,当然这是文雅之称,粗鲁的说法是“一群群被愚弄的傻X”。画家先是更习惯用这句粗鲁的,后来则一律改用那句文雅的,再后来又间或用一用那句粗鲁的,尤其更把末尾两个最不好听的字念得沉着并清晰。由此可见他心境的改变。就像他习画的过程:先是不能脱俗,然后不能弃雅,再后雅不避俗、俗亦能雅了。自惭的俗人常要效雅,自负的雅士倒去仿俗,是一条规律。由此可见Z已经渐渐对自己有了信心。认识他的人,不管是喜欢他的还是不喜欢他的,都承认他的艺术天赋。

但是Z,多年中仍是痴迷地画着那根白色的大鸟的羽毛,一遍又一遍,百遍至千遍。给那洁白的羽毛以各种姿态,以各色背景:高旷的,阴郁的,狂躁的,或如烽烟满目,或似混饨初开……Z在各色的背景前看它,有时中魔似地沉默不动热泪盈眶,有时坐立不安焦躁得仿佛末日临头,发疯似地把一幅幅画作扯碎。

那是他的痛苦,也是他的快乐。

那就是,他又在窥望。

望见那座美丽的房子,望见很多门。

要望透那些门。

Z对那些门里的景象、声音、气息和气氛,抱着焦灼的期待,欲罢不能。但期待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不过肯定有什么东西,肯定在他的心里或在茫茫宇宙的什么地方有着令他不能拒斥的东西,只是抓不住,在他的画布上也抓它不来。譬如地下的矿藏,譬如飘摇在天边的一缕游魂,唯有挨近它时才能看清它,唯有得到它时才能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似乎,一切都在于那根羽毛可能的姿态和背景。

那羽毛应该是洁白的,这确定无疑。但它的姿态和背景却朦胧飘忽,看似渐渐近了,好像伸手就能抓来了,却又一下子跑掉,无限地远去。蓬勃、飘逸、孤傲……那羽毛一刻不停地抓挠着他的心,他却不能让它显现,不能为它找到一个恰如其氛的形象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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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画室,和继父的家隔了几条街。继父的家就是继父的家,Z从来不认为那是母亲和自己的家。所谓画室,其实是Z所在的一家小工厂的仓库。在官方认可的档案上,Z只有两个身分:高中毕业生和仓库保管员。

十九岁,Z就到了这家专门生产帆布的小厂。两三年内他像个流浪汉似地在全厂所有的车间都呆了一遍,所有的工种也都试了一下,但没有哪个工种让他感兴趣,也没有哪个车间愿意再收留他。一听见织布机震耳且单调的“轧轧”声,他就困倦得睁不开眼,无论什么工种也无论师父怎么教,他一概听不大懂,笨手笨脚地什么也干不好。他得了个外号:老困。Z对此不大介意,甚至希望全厂职工都能知道这个外号,相信它确实意味着一种医学尚难理解的病症,以便各级领导对他的出勤率置若罔闻。

厂领导屡次建议他另谋高就,但他却不肯离开。Z看中了这个工厂的产品,那是作画必不可少的材料,若自己花钱去买实在是其微薄的工资所难承受,而只要能在这个厂里混着,没人要的帆布头儿比比皆是,他一辈子所需的画布就都不愁。困倦只发生在八小时以内,下班铃声一响便没有人再能弄懂Z何以会有那样一个外号了,他卷起碎布头儿回家,其敏捷和神速都像一头猎豹,风似地刮出厂门转瞬消失进密如罗网的小巷,给现代医学留下一项疑难。

两三年后,Z谋到了仓库保管员的职位。这工作他很满意,不大费神也不大费力,尤其八小时之内也不受人监视,有很多时间可供自由瞌睡,以便夜间能够精力充沛地挥毫涂抹。碎布头儿当然源源不断,而且这儿还有木料,可顺手牵羊做些画框,还有厂里用于宣传的水粉油彩,引一些为己用亦无伤大局。最让Z兴奋的是,仓库很大,存放的物品散乱无序,倘下力整治一番,肯定能腾出一间来作为自己的画室和家。

画家遂向厂长建议:两个仓库保管员实在是人浮于事,只他一人即可胜任;而且他只要花上一个星期时间,就可让这个仓库面貌一新。条件是,若能腾出一间半间的,得允许他把他的床和书都搬来,并且在这儿画画,当然是在业余,绝不妨害工作。“否则嘛,”画家对厂长说,“就这么乱着吧,而且肯定会越来越乱。”厂长歪着头想了一刻钟,深信治厂之妙在于人尽其用,这个Z很可能天生是仓库保管方面的人才。于是此后的一个星期,人们听见仓库那边叮叮哐哐地从早乱到晚,甚嚣且尘上。人们跑去看时,只见滚滚尘烟中Z一个人钻进钻出,汗和土在他的脸上合而为泥,仓库中的物品尽数挪在太阳底下晾晒,霉味飞扬,百步之外即需捂鼻。待霉味消散尘埃落尽,不仅所有物品各归其位,井然有序,而且还空出一大间库房。人们猝不及争时,那间空屋里已多出一张单人床和一张破旧的小桌,四壁五彩缤纷挂满了Z的画作。很多天之后全厂职工才纷纷悟到:此厂虽小,但藏着一位大画家。

画家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不必每天去看继父那张老酒浸糟的脸了。

仓库原也是一排庙堂,离我的小学不远,因此我有时猜想,说不定它与那座庙院原为一体,为同一座大庙之不同的部分。仓库是正殿,两厢的庙堂早已改作民居,院内终日嘈杂,仓库便开辟后门直面小街。Z十九岁来此谋生时,街旁尚未有树,但当女教师O来此发现了天赋非凡的画家Z时,小街两旁已是白杨钻天浓荫匝地了,时逢春暖,满天满地都是杨花。杨树长得真是快。世道变化得也真是快,小街过去安静又寂寞,现在则从头至尾排满售货摊位,是方圆几里内最富盛名的街市。

满街的叫卖声,日出而喧,日落不歇。在这样一条商浪拍天的“河流”里,在顾客如潮的寸金之地,有一间四角歪斜的老屋,尘灰满面,门可罗雀,檐头荒草经年,那情景会让急着发财的人咂舌顿足惋惜不已。若走进老屋,瞳孔会一下子适应不了突来的昏暗,景物模糊不清。但慢慢看一会儿,周围渐渐亮起来,到处都是画,水彩画、水粉画、国画、油画,大大小小来不及看清都是画的什么,但总有一缕洁而不染的白色于中飘荡。定晴再看:一个浑身油彩的人正在屋中央挥动画笔,调色板上的轻响仿佛震耳,墙外高亢的叫卖声却似不能侵入,那情景又会让进来的人感动。当然,要看进来的是谁,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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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师O从吵嚷的街市上走进安静的画室,那时,z正坐在屋当中的地上,朝一面绷紧的、未落油彩的画布呆望。O闻见满屋都是油彩味,看见墙上乃至屋顶上都挂满了画,听着墙外如沸的叫卖,再看看屋里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陈设、用物,仿佛从泥沼一下子踏进神殿,立刻感动得热泪盈眶。

至于最初,是怎样的机缘引领O走来这画室的,我毫无印象。

我不知道女教师是怎样与画家相识的。这是命运,或许可以去问上帝。关于他们俩的相见,我能想起来的最早的情景就是在这个杨花盛开的下午,O走进这条繁荣昌盛的街市,绕过层层叠叠的货摊,推开一扇常闭的木门,走进了Z的画室。我只知道,她走进了那间画室的沉静,走进了油彩的包围,从此走进了她终生不得平静的爱情。从她走进那儿直到她死去,她都说,她是爱着画家的。

我有时设想,倘有机会用电影来展现这一幕情景,应当怎样拍摄。

应当从Z开始,俯拍:他跪坐在屋子当中的地上,面对画架上空白的画布。他的身影显得小,因为屋子很大。光线虽暗,但地上隐约可见他的影子。影子很长,不动。很静。街上的叫卖声和讨价声嗡嗡嘤嘤的不清晰,因为老庙堂的墙很厚。

其实屋子并不大,事实与印象恰恰相反。但要根据我抑或O的印象来拍。因此要选一间非常大而且又相当高的屋子。不妨夸张。

随后镜头贴近五彩斑斓的地面推拍:空阔,空空荡荡,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都被颜料渍染了,几乎看不出地面原本的颜色。某一处有一块耀眼的明亮,是窗外漏进来的一线斜阳,一只早到的苍蝇在那儿暖和着身子。

摇拍:床下一摞一摞的都是书,有一只旧皮箱。床上又脏又乱,有几本画册和速写本,有几盒磁带和几只袜子,一根筷子。另一根筷子在桌上。桌上有一个饭盒、两只碗、一只杯子,有一台录音机。桌下有一个暖水瓶和两个干蔫的萝卜。窗台上摆着一架老式留声机(父亲留下的),其余的地方被一个自制书架占据,排满了书,中间有几本精装的画册。书架把玻璃窗遮去大半。

那几本精装画册很可能是《世界美术全集》中的几本,我记不清了,但记得都是一式装祯,很漂亮;从中我曾第一次见了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列宾、凡高、毕加索等大师的名字。记得我曾问过Z:“毕加索的画到底要说明什么?”显得不耐烦,说:“你不懂。我告诉你你也不会懂。因为你这样问,所以你不可能懂。”

摇拍或仰拍:墙上和屋顶上都是Z的画作,一幅挨一幅,大的有一两平米,小的只有一本书大。

这时应该有音乐,古典的,比如巴尔托克或舒曼的作品,最好是舒曼的《童年情景》。我希望这样,是因为有一段时期我常常到Z的画室去,那时他总放这两个人的作品,以致这旋律已同那间画室的气氛、气味、光线融为一体,在我的印象里互不可分。而且那样的节奏,与目光在一幅幅画作上移动的速度非常合拍。尤其是《童年情景》。我总感到,Z无论画什么和怎么画,画中都藏着他的“童年情景”。

音乐由弱渐强,淹灭了街上的嘈杂。继续摇拍和仰拍:这屋子未挂灰顶,直接可见黑黢黢的梁、柱、和条条木椽,但上面几乎被画作盖满,缝隙间垂吊着一些木雕或泥塑。慢慢地你会感到,有一缕冷烈的白色在处处飘动。都是那根羽毛,都是它。开始你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当镜头最终停在一幅很大的画中的一根很大的羽毛上时,你会猛然醒悟其实都是它,整个画室里不断闪烁着的一缕白色都是那根羽毛,渗透在老屋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里的冷烈都是由于它。

我希望能拍出那羽毛的姿态万种。

镜头的焦距不准,使画面稍稍模糊:眼前都是那羽毛的冷色,洁白闪亮,丝丝缕缕舒卷飘摇。屋外的斜阳几乎是横射进来,凄艳得由红而近乎于紫,渐渐暗淡时近乎于蓝。音乐并不要因此而改变,还是那样,悠缓的漫漫的。最好还是那首《童年情景》。因为在他作画时,构思时,我想他心里需要童年,需要记住童年的很多种期盼和迷想,同时就会引向很多次失望、哀怨和屈辱。他需要这样,这里面有一种力量。

这时门响了,随之街上的叫卖声一下子大起来,但很快又小下去。就是说有人进来了,开了门又关了门。

镜头疾速摇向门:虚虚的一个姑娘的身影。焦距调准:是女教师O站在门边。对,她很漂亮,还年青。这时的O和Z都还年青。O的头上或肩上落了一串杨花,她的身材尤其美,衣着朴素、文雅。她握住门把的手慢慢松开,慢慢垂下,眼睛直直地看着屋子中央。镜头卡定,对着O,画面中只有门和O:她站在门边,很久,一声不响,连步子也不敢挪,就那么站着看Z,或者看Z面前的空白画布,唯一的动作是摘去身上的那串场花,把杨花在手里轻轻捻碎……我真希望就这么拍摄半小时,将来也这么放映半小时。

但是作为电影,这不可能。在银幕上只好靠剪接来表现半小时。镜头可以切到街上,可以切到城市的处处,潮涌似的下班的人群……甚至可以切到诗人L所在的荒原,落日如盘在地平线那儿沉没,光线变暗的速度非常之快……

再切回画室。屋里已经昏暗不清。

Z终于动了一下,叹了口气。

O才向前挪了两步。

Z的声音:“嘿,刚下课?坐。”

O:“我打断你了吧?”

Z摇摇头:“没有。我这么看着这块画布,已经三天了。”

O:“开灯吗?”

Z点点头:“开吧。”

看来他们已不陌生,已经互有了解。但这个下午,是我能记起的他们最早的相见。听话头,这个下午Z知道O会来。

192

Z,正是O从少女时代就幻想着的那种男人。家境贫寒、经历坎坷、勤奋简朴不入俗流、轻物利、重精神……Z正是能让O着迷的那种男人。

这样的男人曾经是少年WR,在他消失的那些年月里,O毫不怀疑这样的男人唯有青年WR,她等他回来,从十六岁等到二十八岁。这十二年里,O完全不知能否再见到WR,但正因为有此未知,她简直不能认真去想结婚的事。

O终于等来了什么,我在前面已经写过。此后WR在电话里对O说:“我们仍然还是朋友,好吗……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永远,永远的朋友……”这样的话似曾相识。对,残疾人C曾经听到过。O也像C一样能听懂:这“朋友”二字,不再是意味了由远而近,而是划出了一道界线,宣布了一种距离,是为了由近而远。“为什么?”0也像C那样问,“告诉我,为什么?”但是O,却未能像C那样至少得到了一份回答。WR不回答。但以后的事实作了回答,不久之后WR与一位显赫人物的女儿结了婚。

O见了WR的婚礼。是见了,不是参加。那完全是巧遇。

一天,O与一群大学时的同学在一家餐馆里聚会。席间自然是互相询问着毕业后的经历,询问着未能与会的同学都在何方,在干什么,结婚了没有或是有了儿子还是有了女儿,自然很是热闹。但隔壁似乎更热闹,哄笑声不断,一浪高过一浪总是压倒这边。

“那边在干嘛哪?”

“结婚的,这你还听不出来吗?”

“不是新郎就是新娘,家里一定非比寻常。”

“何以见得?”

“你们没看见门外的轿车?一队!‘皇冠’‘宝马’‘奔驰’。”

“没准儿是租来的呢!”

“租来的?你去看看车牌子吧。”

有人真的出去看了看车牌.回来说:“咱们能与高官富贾的儿女们隔壁而饮,也该算是三生有幸了吧?咱们要不要一块儿去敬酒?”

“谁要去谁去,我们还不至于那么贱。”

“是呀是呀,哪有‘主人’给‘公仆’的儿女敬酒一说,岂不是乱了纲常?”

“你们别他妈一副臭秀才腔儿,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工农兵大学生’!现在‘黑五类’没了,就属你们见不得人!”

……

大伙儿都对新郎新娘的模样发生兴趣,轮流出去看,在那婚筵的门前走个来回。

只有O一言不发,呆坐不动。自打一入席O就听见隔壁的喧闹中有个非常熟悉的嗓音,不久她就听出,那不仅是WR而且是新郎WR。“出去的人有的看清了,有的没看清。看清了的人回来调侃说,新娘容貌平平,唯个子高壮,有望在投掷项目上拿奖牌;新郎嘛,体重远不能及新娘,万务好生调养,否则朝朝暮暮难免都是要受气的。O的味觉几近麻痹,嘴里机械地嚼着和咽着,耳朵里则塞满了隔壁的阵阵哄笑。

终于,她还是借口去方便一下而离席。

她不敢在隔壁的门前停留,走过那儿时竟不敢侧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树的影子里独自站了一会,舒一口气,不想回去但还是得回去,总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回来时她不经意地走进盥洗间,在那儿发现了一个极恰当的角度:盥洗间的门半开着,穿衣镜里刚好映见那扇贴了喜字的门。她在那儿磨蹭了很久,终于等见新郎和新娘从那门里出来送客。那当然是他,当然是WR,O可以在镜子里仔细地看一看他了,也看看那个女人。上次分手的时候过于匆忙,竟至事后回忆起来,WR的样子还是停止在十七八岁上。O一动不动站在那面穿衣镜前,看着那对新郎新娘,看着他们与客人不疼不痒地道别,满脸堆笑着送客人出去。O以为WR不可能发现她,但是在镜子里,送客回来的WR忽然停住脚步,神色惊诧。新娘并未发觉,从他身旁走过独自回屋去了。走廊里只剩下WR愣愣地站着,朝O这边伫望,那表情无疑是发现了O。O低下头摆弄一会衣裳,再抬头,WR仍然站在原地朝她这边望,镜子里四目相对。O和WR,他们就在那镜子里互相望着,都不说话,很久,也都没有表情。那情景就像似在美术馆里,他或者她,面对一幅画,一幅写真的肖像,写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那幅画。直到新娘出来对新郎说了句什么,WR才快步离去……

就我的记忆所及,这是O与WR的最后相见。

O相信那个女人是会爱WR的,会像自己曾经那样地崇拜他、爱他,但是O不相信WR会爱那个女人,不相信他与那个女人结婚是出于爱情。

不久O也结了婚。我只知道此后O也很快就给了婚,至于她的那次婚姻以及她的第一个丈夫,我毫无了解。因而在我的记忆里,O的第一次婚姻是一块空白。因而说起O的第一次婚姻,在我的印象里,便与N的第一次婚姻发生混淆。就是说,一说到O的那次婚姻,N出嫁时的形象便要出现,同样,一说起N的那次婚姻,O的形象便也就叠附在N的形象上去,拆解不开。她们穿着相同的婚礼服走进同一时空,同一命运。就是说,在这样的命运中,或在我对这样命运的印象里,O和N是不可分的,她们俩在同一个可爱女人的初婚之中合而为一。只有在这以后,我的记忆才能把她们俩分开。在这以后,随着O的离婚和第二次结婚,随着N的离婚和漂泊海外,我才得以把她们区分开。

O像N一样,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会再有爱情了,结婚嘛仅仅就是结婚,不过是因为并不打算永远不结婚罢了。可是婚后不久,Z走进了O的视野,这时她才知道,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发生两次。

但绝不会超过两次。O在那次毫无准备的远行中想,如果这次仍然不是,那,她就真的是再也不会爱了。当然她相信这一次是!像上一次一样,她可以为之等上十几年,或者更久。第一次是梦,第二次能不能成真呢?在那趟夜行列车里,和在那个北方陌生的小镇上,白天和黑夜,O想得痴迷,但又清醒地告诉自己:这是想入非非。你已经三十岁,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幼稚了——这可贺还是可悲?无论可贺还是可悲,事实是,爱情可以有第二次,十六岁或者二十八岁却不可能有第二次。她在那小镇上三天三夜,醒也如梦,梦也如醒,终于明白:第一次是梦,第二次大约仍然是梦;第一次梦已在真实中破碎,第二次梦如果不想破碎,唯一的办法是不要奢望它可以成真。据说历史上有过永远埋在心里的爱情,仅仅属于你一个人,至死不露。(我希望这能够给O以宽慰。但是,我唯不懂:至死不露的爱情是怎样为后人所知而万古流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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