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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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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差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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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从小城回来,一路上除去想到死,感到死的温存,听见死神在快乐地扑打翅膀之外,还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她总还是可以到Z的画室去的,不表白,什么都不说,只去看,只要能看见他在那间充溢着油彩味的老屋里作画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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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写一写O的前夫,但是关于这个人,可以说我一无所知。我只听说,当O相信自己爱上了Z以后,虽然感到深深地负疚于他,但是再也没有去亲近过他,再没有真正与他同床。然后——我在前面已经写过了——O便跟他离了婚。

O的前夫从此消失,从人们的关注和记忆里,也就是从历史或存在之中,消失,不知去向,销声匿迹,乃至化为乌有。因此在写作之夜他被称为“O的前夫”,似乎仅仅是因为O,他曾经才得以存在。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因而在写作之夜他是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或者在写作之夜,世上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就是他。

而所有O的朋友都相信,O离开他是必然之举。

“为什么?”

“他们俩完全不相配。真不明白O当初怎么会嫁给了他。”

“还有呢?”

没有了。关于这个人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说了。

“他的人品呢?”

“不不,他并不坏,他不是个坏人。”

“还有呢?”

又没有了。所有知道他的人事后想起他,意识里不约而同都现出一块空白。好像这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错误地与O结过婚之外,再无其他值得让人关注之处了。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某些被忽略的心魂,必定也在这艰难的世界上漂泊。

当我们关注着O和Z的爱情,关注着F和N的离别,关注着L的梦想,关注着浮现于写作之夜的每一个人的命运之时。那个被称为“O的前夫”的人他在哪儿?在哪儿和在干什么?在我们的视野和听域中都没有他的时间里,他在怎样活着?这似乎是不重要的。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不重要的。任何历史中,总有一些人被关注,一些人被忽略。

其实是历史在模仿戏剧,而不是相反,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登场,也不可能给每一个角色以同样多的发言权。一个被埋没的演员就像一个被忽略的“O的前夫”,在观众的目光里或在舞台的灯光中,化为乌有。观众的目光集中在主角身上,忽略配角,忽略幕后的更为丰富的梦想。人们坐进剧场里如同走进生活中,相信这样的关注和这样的忽略都是天经地义。

O将在其第二次婚后的生活中发现:画家念念不忘的只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被忽略的男孩儿,绝不能再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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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从那个陌生的小镇上回来,直到她与前夫离了婚,这段时间里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Z。虽然她频繁地想起画家,平均每隔十分钟眼前就要出现一次那间简陋的画室,看见画室中央那个超凡脱俗的背影,以及闻见无处不在的油彩的气味,但是她没有去。一次也没有去并不是出于理智,或许只是因为莫名的迷茫。这段时间差不多是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Z画了两幅油画,一幅是《母亲》,另一幅是《冬夜》。

三个月后,很可能就是拿到了离婚判决书的那天,O又像在那个四月的午后一样,心神恍惚,独自在街上无目的地走。只是到了现在,O才满心想的都是她的前夫,眼前总晃动着那个无辜的人“那个无辜的人,那个被你坑害的人……”O的脑子里不停地响着这样的声音。她唯有为他祈祷,希望他因祸得福终于能够找到一个好女人,一个贤妻良母,一心一意守护着他、爱他、给他温情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那样他就会忘记O(一个坏女人,不忠实又毫不负责任的女人)给他的伤害了。O当然知道她的前夫盼望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不能给他,想到这一点O稍稍地松一口气。那样的日子会很快抚平或淹没他现在的痛苦。那么自己呢?随便吧,不管是什么命运在前面等着她那都是自傲自受,“性格即命运”真是天底下最简单也最伟大的发现。七月的骄阳蒸烤着城市,连河边的石凳都烫得没人去坐。O一路上不停地吃着冰棍。所有的店铺都似昏昏欲睡,唯卖冰棍的老太太们生意兴隆。光是渴,一点儿都不饿。几乎是一整天,O并没有很清楚地要到哪儿去的念头,但是太阳掉在杨树后面的时候,她发现那排杨树下面就是Z的画室。

盛夏的蝉族在茂密的树冠上疯狂地叫着:知了……知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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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一走进那间老屋,Z就从床上跳下来把她抱住了。眼睛甚至来不及适应屋里的昏暗,女教师就被两条有力的胳膊箍紧在画家怀里,脸颊贴在男性的、急速喘息着的胸脯上了。

O心里轰地一声,闭上眼睛,只觉得那一幕又凄惨又辉煌。

O闭着眼睛。不用看。单是那身体的颤抖、炽热、喘息以及气味,就让O唯有服从。尤其那气味,当O离他很近地看他作画时,就曾感到过它的难以抗拒。并不见得是多么值得赞美的气味,但在O,那是一个男人全部魅力的凝聚。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简单,这样地不由分说。仿佛一切序幕都是多余,或者序幕早已拉开几十年乃至千百年,命运早就安排好了,唯等待其发生,等你走到这儿,在茫茫渺渺的光阴中走进这一时刻。O不能动也不能说,只有喘息应答着喘息,任他狂吻,任他隔着单薄的衣裙把她吻遍。寂静中,粗重的喘息和纤柔的喘息渐渐合拍,男人的和女人的喘息声合成同一节奏……再就是墙外嘈杂的叫卖和盛夏里浩大的蝉鸣。

寂静和喘息中,O已开始回忆那一进门时的情景了:Z好像是躺在床上,好像是从未有过的颓唐无助的样子……那样子就像是个孤单迷茫的少年,在萧疏的季节里怅然不知所往……那时床上和靠床的墙上正有一缕斜阳,她推门进来时仿佛震动了那空寂的光芒,使它颤动得尤为凄艳,Z便从那里跳起来……他从那里跳起来就像个孩子,激动又急切,像个没有朋友的孩子听见母亲回来了,没有朋友也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看见母亲回来时才会有那样的激动和急切……(都是“好像”,因为回忆一经开始,真实就已消散,幻化为更多的可能,衍变成O抑或我的印象。)然后是张开的双臂,像那片光芒一样地颤动,随即一团炽热的气息扑来瞬间就把她围紧了,粗野甚至强暴,不容分说,好像她必定是他的,前生前世就已注定她必不会拒绝,昏暗中只有他的眼睛一闪,那里面,决定早已大过请求,或者结论并不需要原因……不要说什么甚至也不要想,O,你来了就好了,呆在这个盼望你的男人怀里就是了,不要问也不要动,闭上眼睛让画家吻遍你,让他不停地吻遍你就对了……因为,那未必只是Z的欲望或者画家的诱惑,那可能正是命运的要求……

那一刻牢牢地录入女教师的记忆,未来的任何时候,她一闭眼就能看见画家向她奔来的样子,看见他的孤单,动人的蛮横,看见他的坚强甚或冷峻后面竟藏着那么令人心酸的软弱,看见那样一个卓傲不群的人竟如此急切地渴盼她、需要她

很久以来我都在想,征服了O的,到底是Z身上的什么?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女教师感到画家颤抖的身体在一点点儿滑下去,感到他的脸在寻找她的手,然后感到手上有了他的泪水。O睁开眼睛,看见Z跪在她跟前、脸埋进她手里。O不敢更多地看他,无措地抬起眼睛。

那缕斜阳已经非常淡薄,此刻移到那幅题为“母亲”的画上了。

画中的母亲穿着旗袍,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优雅文静,乌发高高地挽成髻,白皙的脖颈纤柔且挺拔,身上或是头上有一点儿饰物的闪光。背景是南方的老屋:考究的木质墙裙,硬木书架上有一函函(可能是父亲留下的)古旧的线装书,银烛台上的蜡烛灭了,尚余一缕细细的残烟,料必是黎明时候,处处浮动着一层青光。母亲的脸色因而显得苍白……

母亲的像貌似乎有点儿熟悉。

像谁呢?她肯定像一个我见过的人。

噢!O心里又一震:画中年青的母亲,神形确与O有相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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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又蒙蒙地亮起来时,O才看见另一幅画《冬夜》:

很多门和很多走廊,门多关着,开着的门里又是很多走廊,很多走廊仍然通向很多门,很多门和很多走廊相互交错、重叠,仿佛迷宫或者城堡的内部。似乎有一只猫,但并不确定是猫。确定的是有一些盆花,但盆与花又多分离,盆在地上,花却扎根在墙上和天花板上,泼泼洒洒开得自由。除了花的色彩明朗、热烈,画面大部是冷调:灰色或蓝色。门里和廊内空间似乎很大,光线从四面八方来,但光线很快都被阻断。墙很厚,门也很重,声音大约也难从那里传出去,声音会被那样的沉重轻易地吸收掉。比如琴声,或者喊声,会在那里变得缓慢、细微,然后消失,如同渗进凝滞的空气里去……

“你到过这样的地方?”

“嗯?噢……是吧。”

屋里屋外都还很静,以致两个人的声音都带起回声,也许是因为刚刚醒来,鼻音很重。

“为什么一定是‘冬夜’?能给我讲讲吗什么意思?”

“这不是能讲的。只是看。”

“可,我看不大懂。”

“嗯……也许,你就当它是一个梦。”

“唔,一个梦……?”

“或者很多梦。”

“是吗?噢……对了……”

“什么?什么对了?你想到了什么?”

“不,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可是……说不清。”

“这么说,你倒像真的看懂了。”

“嗯?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Z不再回答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O趴在床上,仍旧认真地看那幅画。Z坐在地上,坐在离O最远的地方,同样专注地看着O,一只手支着下巴,那样子容易让人想起罗丹的“思想者”。

很久。天渐渐地大亮了。不知何时,墙外的人声已经热闹,树上的蝉们也一声一声地调开嗓子了。又是个炎热的天气。

O开始穿衣。

Z坐在墙角,不动,一味地注视0,像要把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记住到未来,或者连接起过去。

O有些不自在,但她要求自己坦然。要坦然些,不要躲躲闪闪,她从来讨厌装腔作势。让他躲开或者让他闭上眼睛?那可真没意思,太假。但她可以不去看Z。虽然她知道Z在看她。她背过身去慢慢穿起衣裳,像平素那样,像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早晨,像在自己独处的时间。这时候O听见背后画家低声说:

“你曾经,住在哪儿?”

O慢慢转回身,见Z的目光虽然朝向她,但视点却似穿过她而在更远的地方。

“什么,你说?”

Z的视点,仿佛越飘越远。

O向Z走去,走近他,问他为什么爱她?

Z一下子抓紧O,身上一阵发冷似地抖,视点回来,定定地望着O:“告诉我,告诉我你曾经……曾经住在哪儿?”O慌茫地搂住他,轻抚他的头发。待那阵颤抖平息了,O听见Z自言自语似地说:“你总能给我,创作的欲望。”

O不知道这算不算Z给她的回答,这是不是Z爱她的原因,也不知道这与她曾经住在哪儿有什么关系。

“真的吗?”O说。

他捏起她的薄薄的裙袖,捻着,说:“脱掉它。”

O愣着,看他。

“脱掉。”

“可现在……会有人来。”

“不会。”

“也许会的……”

“杀了他们。不管是谁。”

“我怕也许会……呵,还是别……”

“脱掉。”

“别……别吧……呵,让我自己……让我自己好吗……”

“不,我是说全脱掉。”

“全都脱掉。对,就这样。”

窗帘飘动起热浪,以及阳光、树影、浩大的蝉鸣和远处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知道吗你可真是美,真的……并不是标致,你绝不是那样的,绝不是……‘标致’是为了他妈的给广告上用的,是画报的封面,是时装设计师的走狗,你是美,只能用美这个字。那些细腰细腿光光亮亮的,要不就是些奶牛似的乳房,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觉得那样的东西漂亮?简直就像一群不同品种的动物,供人观赏,也许是品尝……满脸涂抹得让人看不出她们原本有多丑,半遮半掩,存心扭着贫乏又下贱的屁股……”

“哦你……别说得这么难听。”

“唔……你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高贵。对了,高贵。美就是高贵。虽然看得出来,你并不是很年轻了……”

“是吗,怎么?”

“嘘——,别这么惊慌。春天并不是最美的。春天其实是枯疏的,生涩的,小气的。夏天才真正是美的,充沛、丰厚、浩大,全都盛开不惜接近死亡,那才是高贵呢。就像你。乳头儿已经深暗了,不再是那种矫柔造作的颜色了,那种颜色里没有历史你懂吗?……你的肚腹,你的屁股,都已经宽展了,那里面有光阴,有很多日子,岁月,因而她们都开始有一点儿松垂了。不不,别伤心,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儿。你走动起来,虽然也还是那么轻捷但是多了沉静,沉静得更加目不旁顾。高贵……高贵,你知道吗就是这样,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这样……你肚腹下的毛儿多么茂盛,一点儿也不吝啬也不委琐,多么狂妄,助长你的高傲……你的肌肤你的神态就像一条有灵性的河,在盛夏,在去秋天的路上,平稳地流动,自信,富足,傲慢,不管你是走着是站着是坐着你都是这样,并不需要炫耀,目不旁顾,并不叫喊着要离开什么,而是……”

“也许,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听着!并不那么卑俗地夸张、吵嚷,而是……傲视一切征服一切,带动起一切,带动起空气和阳光,空间和时间,让人想起过去,想起一切存在过的东西,比如光线,比如声音和一种气息,比如……呵,你最好走到那幅画的前面去。”

“哪幅?”

“冬夜。”

“干嘛?”

“去。”

“这儿?”

“对,坐下。”

“在地上?”

“对。靠住门。”

“门?”

“画上的那些门。”

“这样吗?”

“不,不对。嗯……还是站起来。”

“哎呀,你到底要干嘛呀……”

“要不……对了,背过身去,对,面对那些门……不不,也许还是坐下来的好……或者跪起来,跪着……呵,太棒了就是这样……头低下,对对……棒极了……只是那些花太多了,太实了,有点儿过份……我要重新画它,我要为你画一幅最了不起的人体,最伟大的……喂,你怎么了?”

O站起来,转过身,流着眼泪。

“怎么了你?什么事?啊,你这是怎么啦?”

“你把我弄得太,太可笑……呵没事儿……我只是觉得,我的样子太滑稽,太丢人了。没关系……我还要背过身去吗?真的没事儿,我还是跪下吗……”

Z快步走过去,抱住O,吻她。

“呵,你也会这样吗?你也会……显得这么下贱吗……”Z颤抖着说,“你是多么……多么高贵又是多么……多么下贱哪……”

然后,当然,是做爱。

很可能是这样。

做爱。

在盛夏的明朗和浩大的蝉歌中,在那些“门”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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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时候,Z会有施虐倾向。

O难免惊讶,但并不反感。

她感到自己心甘情愿。O,甚至于激动,喜欢。她喜欢他在这样的时候有一点儿粗野,有一点儿蛮横,蛮横地贴近她得到她,她喜欢他无所顾忌。她相信她懂得这倾向:这不是强暴,这恰恰是他的软弱、孤单,也许还是创伤……是他对她的渴望和需要。她愿意在自己的丢弃中使他得到。丢弃和得到什么呢?一切。对,一切……和永远……都给他……不再让他孤独和受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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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他们的第一次亲吻,第一次肌肤相依时,O就感到了:这在画家,也不是第一次。这不奇怪,意料之中的,画家已过而立之年。而且,这很好。

“可你,怎么一直都没结婚?”后来O问他。

那时他们一起走出家门(那间画室,在以后的好几年中就是他们的家)。外面刚刚下过雨,夕阳很干净,就像初生的孩子头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时的目光,干净而且略带一点儿惊讶。

“你怎么终于想起来要结婚了呢?”

O对这个几十年中不知其所在而忽然之间离她这么近的男人,不免还是好奇,对Z竟然接受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猜想在这个卓而不群的男人心底,会有更令人感动的东西。

盛夏,蝉声时时处处都在,依然浩大。

“干嘛你不说话?”O仰脸看他,“我不该这么问吗?”

他的手,绕过她后背,轻轻地捏她的肩膀。

他们沿那条河走。河边砖砌的护栏上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落日的红光在楼群的窗上跳耀,从这扇窗跳到那扇窗,仿佛在朝每一个家里窥望。

Z一直沉默不语。也许那是深重的痛苦,O不该去触动的?

他们在离桥不远的地方坐下。

Z眯起眼睛,朝桥那边望,灰压压一大片矮房自他落生以来就没变过,那儿,那条他住过多年的小街(母亲还在那儿),从那儿出发。走过很多条长长短短的小巷,就会看见一家小油盐店,然后就是那座晚霞似的楼房……他已经很多年不去走那条路了,不知那座楼房是不是仍然那么让人吃惊,或许早已暗然失色?不过Z宁愿保留住对它最早的印象……

O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看他,不看他的时候也在听着他,听得见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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